替嫁之将 第265节
  登临战船如登山,身入其中,方觉其恢宏。船体巍峨如山岳横卧,主桅的巨木足有合抱之粗,拔地倚天。船上设走马棚,可供骑兵驰骋通行。
  不过,这座水上堡垒并不精致。船舱的门窗都未雕画,粗糙拙朴。
  留意到叶星辞在观察细节,吴霜朗然一笑:“实用就行,实在没工夫做得漂亮。走,上去看看。”
  她引着年轻的叔婶来到三层甲板,摆下桌椅,赏江景、品茶点。江浪波动,船体呼吸般轻轻起伏,茶汤在盏中泛起微澜。
  叶星辞说了说自己营中的战况。
  目前,战线距兆安还有八百里。战事顺利,但不及预期。理想的状况是,江上不必交战,从陆上攻破对方江防,夺下适合登陆的几处渡口、浅滩。到时,战船只用作大量运兵。
  目前来看,至少还要一个月。期间是否会有其他变数,还未可知。
  “不能等了,江上还是要打。否则,就打不了了。”吴霜目光毅然,盯着盏中倾斜的茶汤,聊起水文,“今天,是四月十五。半月之内,就得开战。夏汛于五月初起,届时江涛滚滚、水流湍急,多南风、东南风,不利登陆。我下了决心,所以才把九叔请来,拍板定案。”
  “打。”楚翊很干脆。
  叶星辞忖度一下,问道:“吴将军,你计划在什么时辰开战?”
  吴霜弯起刚柔并济的双眼,说出打算:“择一天朗气清的顺风之日,五更造饭,清晨启碇。齐军应战之后,两军对峙试探,真正交手预计在正午。”
  “方才观看水军演练,我思考了很多。”叶星辞看向爱人,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鼓励,“我不懂水战,只是有一些想法,你们看看是否可取。”
  他本想只对这二人说,岂料吴霜立即起身,振奋地安排道:“稍等,我召集军议!”
  “不必了。”叶星辞觉得不好意思,“你是水师主帅,我不能喧宾夺主,我们先私下里探讨。”
  “不妨事,大家一起参谋,集思广益!”吴霜爽朗地笑笑,命传令兵召集各主力舰将领,于船舱内升帐议事。
  一刻左右,众将齐聚于最大的舱室。
  不约而同,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沙盘边的年轻将军身上。黑甲银枪,一张脸美如冠玉,比明晃晃的枪刃更耀眼。
  有人认得他。就算不认得,也能瞬间猜出,这位便是骁姚侯,那位二十一岁的主帅,宁王的王妃。
  唯有“叶星辞”这三字,才配得上眼前之人的气度和姿仪。
  “在下叶星辞,字骁武,刚从西南的前线而来,观摩水军演练。”
  话音刚落,有几人笑了:“天下谁人不识君。”
  叶星辞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走近沙盘,俯瞰敌我的水师营寨,“我不懂水战,只是有些战术层面的想法。”他不是谦虚,是真不懂。此刻,他甚至有点晕船。
  第406章 大战在即
  大家道:“我们都是近来现学的,齐军也一样,没人是行家!”
  吴霜命众将肃静,仔细听叶将军的思路。
  “我军原打算在白天交战,我想,齐军也是这样做的预案。”船体微微倾斜,叶星辞扶住沙盘,凛然抬眸,“我的想法是,午夜启碇,凌晨开战,拂晓在晨雾的掩护中登陆。”
  偌大的舱室内一片沉寂,楚翊和吴霜都垂眸思索。
  叶星辞的手指,在敌军的江岸、渡口移动,说道:
  “一,出其不意,可削弱其反应能力。二,可借助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抵近敌方江岸。三,则考虑到登陆后作战的连贯性。若在清晨突破敌军江防,则后续兵力、战马、辎重的运送都是白天,利于持续增援、巩固战果,并建立补给线。
  若日间开战,登陆时大概是傍晚或天黑,可能因黑暗而增加混乱的风险,辎重丢失、兵马失散。而且,这是将士们初次登陆异国土地,有整个白天作为过渡,从情绪上来说更合适。”
  他侃侃而谈,揉了揉太阳穴来缓解眩晕,最后总结:“总之,拂晓登陆是权衡人性、隐蔽性和作战连续性的一个不错的选项。以上只是一己之见,大家怎么看?”
  他的目光游移,见众将都埋头沉思,只有楚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是一种,稍微触及就会被烫伤的眼神。即使早就习惯,依然会心动。
  “拂晓登陆……”有的将领用手指掐算时辰,在脑中预演战况。这样一步三算,连将士的情绪都考虑在内的作战思路,十分新颖。
  不知怎么,这位叶将军似有一种魔力。也许,是源于那份自信而不狂傲的气度。
  他话音一落,每个人都觉得,此役赢定了。当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自己推向那一刻。
  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
  吴霜放下双手,铿锵道:“我认为,叶将军的战术有可行性。”
  她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分析:“凌晨开战,夜色深沉,视野不佳,如何指挥是个问题。不过,对于措手不及的齐军而言,这道题更难。据斥候侦查,齐国的水军不弱,不可小觑。与其在白天硬碰硬,不如夜里开战,以有备打不备,从最初就建立优势。”
  “本质上,和叶将军选择在开春化冻时与兄长决战一样。”沉默多时的楚翊朗声开口,依然用灼人的目光盯着心上人,“用不利因素,同时削弱双方的战力。不同的是,我军削了三成,敌军就可能削七成。”
  叶星辞轻轻点头。
  “水军操练,多用旗语。假定,我们选择夜袭。”吴霜结合平日里的操练经验,和钻研水战的心得,“那么指挥时,可以像陆地上的夜袭一样,多听鼓角声。我们以鼓点急缓为舰队编号,后接命令。练习几天,也就熟悉了。”
  有人问,夜色中如何区分敌我战船?
  吴霜略一沉吟,机智道:“用船上的灯笼!我们利用悬挂间隔的疏密,排列出特定的序列,这样一眼就能识别友军。短兵相接时,士卒臂缠白布,以免误伤。而齐军没有提前准备,必然陷入混乱。”
  “我有个想法。”叶星辞眸光一闪,手伸向沙盘,将己方的一艘走舸放入齐军水寨,“混战中,我们派人潜入齐军,高声散布‘旗舰已逃’、‘旗舰已沉’的谣言,动摇军心。”
  他看看干练的女将军,又看看沉稳的摄政王,三人同时默契地笑了。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叶星辞问道,“吴将军,军中可有油料?”
  “我早就备好了大量鱼油、桐油,还收集到二百斤珍稀的石脂。”吴霜神色一凛,如数家珍,“此物黑光如漆,遇火则熊熊燃烧,甚至能在水面烧起来。”
  “那么,可有粗长的铁索?”叶星辞瞥一眼楚翊的腰带,他就是从那捕捉到了灵感,“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切断敌军旗舰的指挥,就能速胜……”
  这场军议持续到午后,散会时,每个人都额角带汗,仿佛已经酣畅淋漓地战斗了一场。
  吴霜按照敲定的作战计划去筹备,还要大量采购猪肝、鸡肝、牛肝、鱼肝……加强士卒的夜视能力。郎中治夜盲,就是让病人多吃牲畜家禽的肝脏。
  小两口在翠屏府尽情游玩了两天。白天登山临水、寻幽访胜,夜里则探索人体的奥秘,发掘生命的极限。
  他们对翠屏府感情很深。
  当初,在这里遇险落水,一场死别,才将“兄弟”变“夫妻”。强国富民的田税新政,也是由此试行,一步步推向全国。否则,也没银子造船募军。
  招降父兄的两个多月以来,这是叶星辞第一次真正放松。
  在军中时,每次烽烟未散,捷报已至。铁骑卷过城池的速度,快过春风。有时,连庆功酒都来不及喝,下一封降书已带着未干的墨迹闯入中军帐。恐怕,连史官的笔,都追不上这般疾风骤雨的征服。
  可是,叶星辞竟从胜利中感到一丝倦怠。
  开城献降的齐国官吏粉墨登场,把脸一抹,成了昌国的臣子,崭新的清官。所有贪腐之举,都归咎于朝廷的弊政,或推在夏小满身上。
  有心整治,不是时候。继续留任,又犯恶心。
  叶星辞倾诉这些烦恼时,楚翊云淡风轻,说急不得,慢慢来。革新江南的吏治,将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
  傍晚,夫妻俩在江堤散步。
  时而比量身高,时而比量手掌。楚翊站得挺拔,生怕被比下去。叶星辞跳到他背上,大笑道:“到了明年,我准比你高!”
  夕阳西沉,天穹染上金红,流霞漫至江心。江鸥低徊,荡碎云影。
  叶星辞拥着楚翊,下巴搭在对方肩头,静静地赏景。晚霞柔化了彼此硬朗的轮廓,熏风拂过,两个人几乎相融。
  “小五,明天你该动身回去了吧。”楚翊轻声提醒。
  叶星辞“嗯”了一下,望着江面巡弋的战船,意犹未尽。
  楚翊无声地笑笑,早已摸透了这小子的心思:“不如,我接替你去西南带兵,也能顺便给投降的官吏立威。你留下,协助吴将军渡江,她也是这样想的。水战时,你护好自己。过了江,你与她共同指挥。”
  叶星辞一愣,跳到楚翊面前,歪头问:“你去带兵,能行吗?”
  “当然!”楚翊蹙眉后仰,拍了拍胸口,“你爱不释手的兵书,可是鄙人的拙作。”
  “哈哈,我不是这意思。你好久没带兵了,怕你身体吃不消。”
  “放心,游刃有余。”楚翊口吻轻松,“而且,比起你,我老丈人更怕我,我镇得住他。”
  叶星辞笑着点头。
  胜利在望的感觉,令人安心。像朝阳还未升起,但天边已泛白的那一段时光。
  他望进爱人的双眸,一字一顿:“我们在兆安会师!”
  四月廿六,深夜。
  子初,全军起床、造饭。检查兵器,披甲以待。
  七万水军,连续多日食用牲畜家禽的肝脏,所耗甚巨。其成果,便是黑暗中那一双双炯然有神的眼。
  子正,战船启碇。石碇出水的声响,像钓到一尾大鱼。
  叶星辞立在一艘楼船的甲板,手持刚刚打磨的长枪,枪刃在月色下折出冷冷青光。江风掠过耳际,带来湿润感,有点暧昧。
  他抬头看向飘扬的旗角,东北风。
  昨夜北风,吴霜却按兵不动,她断定齐军江防必然加强戒备,不如等东北风或西北风。只需调整船帆,一样好借力。
  叶星辞怕晕船,只吃了几口饭,不饿就行。
  “哕——”身后传来压抑的干呕声,于章远和宋卓都晕船了。叶星辞胃里也翻腾了一下,叹了口气,摸出一袋梅子干递过去。
  “别告诉罗雨,我俩在开战之前晕船了。”于章远嘟囔。
  “更不能说,我俩靠吃酸的来缓解。”宋卓嚼着梅子干,“我都能想到,他嘴里会冒出什么话。”
  叶星辞扶着船舷大笑,那笑颜足以点燃黑夜。
  舰队熄灭灯火,借风力和人力向南航行。有时并不走直线,而是借风走蛇形。桨手气力有限,必须节省。
  第407章 江上激战
  二十艘楼船展开的巨帆,遮住半边星空。五十艘蒙冲,五十艘斗舰和数百走舸如鱼群,滑入月色笼罩的江心。船首如剪,破开粼粼月华。
  片刻,高亢的预警声撕裂寂静:“敌哨船!”
  两军哨船遭遇,对面的齐军有的在船舱睡觉,有的在船舷夜钓。见昌军的舰队来如幽灵,立即飞桨朝南划去,鱼竿都丢了。鱼篓踢翻江中,银鳞纷落,白钓了。
  “好兆头!”叶星辞开怀道,“到头来,齐军掏空国库筹建的水师,也是一场空。”
  又航行半个时辰,远处灯火通明。齐军船阵如浮城乍现,呈雁形排布。无数火把倒映江面,将整片水域染成火海。
  叶星辞极目远眺,一眼盯住齐军主帅的旗舰楼船。华美如宫殿,船舱描绘的金漆在灯火下灿然夺目。
  那,是他今夜的猎物。
  轰——齐军战鼓擂动,摇旗呐喊,气势不凡。不过,只有半空的江鸟发现,许多士卒哈欠连天。甚至,连主帅都带着睡意。
  江鸟歇在船舷,听见齐军主帅对副将笃定道:“没人敢在夜里打水战,这是昌军的一次试探,测试我军集结速度。我们继续擂鼓呐喊造势,吓退他们。”
  副将表示担忧,认为己方准备不足,该撤退防守,却遭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