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62节
  “他的运气,可不会一直这么好。”叶霖瞥一眼小儿子,爱恨交加。
  “在坐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曾是小五的手下败将。”楚翊优雅地抬手一挥,在夸赞心上人的同时,继续痛击老丈人,“这不是靠运气,而是靠惊人的韬略和胆魄。从你的战绩来看,这些品质,该是从李氏身上继承的。”
  “你——”叶霖的脸色中毒了似的发青,几次抬手,想喝令这个狠人女婿“滚出去”,却没开口。
  叶二绕到父亲身后,轻抚其背,小声劝着。
  楚翊淡淡一笑。看来,老丈人真的很想归顺,挨着唇枪舌剑也没爆发。该怎么做,来推他一把呢?
  “逸之哥哥,你说得都对,但凡事不能只看价值。有些东西,是不能上称的。”观战的叶星辞打破沉默,清朗的声音如初春的山泉。
  和夜袭总督府那次一样,得再度软硬兼施,这次他还来软的。
  他牢记父亲“爱面子”的一大弱点,平和道:“我父亲这么痛苦,是为道义所虑。君臣为五伦之首,他前年才助储君登基,就算他心怀天下万民,也很难下得了这个狠心。何况,人言可畏。”
  叶星辞在最后一句加重语气。
  楚翊了然地挑眉,现在该打“面子”牌。老叶头背弃了齐国太上皇,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表弟。如今,又要背弃亲手扶持的女婿。他要脸,也畏惧如刀史笔。
  当初,尹北望用一个体面的理由,才换来叶家军入都勤王。现在,也一样。
  还得是小五,像正午的阳光,能照见人心底最幽微的褶皱。
  楚翊收回棍子,给出甜枣:“是我愚钝,没体会到岳丈的顾虑。将来,史册提到您老的义举,一定是为国为民、光烈千秋、万古长青!像令爱私通前夫这样的小事,也可以抹除,没必要留下记载。”
  叶霖脸色稍缓,舒了口气。他不慌不忙地喝起茶来,本来有些颓萎的脊背,也挺直了。
  叶二给父亲抚着背,继续搭台阶:“爹这一步,不只为叶家,也为江南百姓能少遭战乱。圣人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二哥说得对。”叶星辞响应。四哥也开口附和。
  为了尽早结束战争,少死些人,也只好把父亲为家族找退路的私心,矫饰成为国为民的豪情。
  这下,叶霖终于自洽了。
  他迈过心里的坎,抚了抚唇髭,明确对楚翊谈起条件:“小五的妹妹,李氏所生庶女叶星晗,将来嫁给永历帝,做皇后。今天,我们就把亲事定了,立下婚书。”
  楚翊一愣,心想:那样,我丈母娘会踹飞我的,一定会。
  此言一出,叶星辞嘴角发抖,不复从容。
  那些替公主出嫁后的回忆,猛然从心底返了上来。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他霍然起身,双眼冒火:“父亲,你这一辈子,对当皇帝的老丈人有执念?”
  侍立一旁的罗雨扑哧一笑,又恢复冷漠。
  第402章 大局已定
  叶霖脸色有点不好看,“小五,就算你百战百胜,也不该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妹妹叫李星宝,她不是叶家人。”叶星辞竭力呵护妹妹的命运。
  “李?”叶霖咬着牙,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骂李氏。碍于人家的战神儿子在场,不好发作。
  最终,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
  “星宝才刚会坐,我不能擅自决定她的命运。若九爷敢定这样的婚约,我就不跟他过了!”叶星辞的目光和话语一样凌厉,以表决心。
  楚翊无辜极了,摊了摊手。
  叶霖维持着沉着:“这是我归顺的条件——”
  “你没资格提这些异想天开的条件!”叶星辞终究还是戳破了父亲的虚伪,“看看你手下那些瘦成一把柴的兵,现在不是我求你归顺,是你在为叶家找退路!”
  “混账,难道你不是叶家人!”叶霖拍案怒喝。
  “老登,再骂一句试试!”楚翊的咆哮更加高亢,也瞬间冲动了。老丈人的弱点是“爱面子”,他的弱点是“爱妻子”。
  “我不是!”叶星辞提起立在柱旁的长枪,枪刃划出银弧,越过桌面直指父亲,“我已不在族谱里了,我的成就,与你无关,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军阀!天下大定,我就解甲归田。你休想通过我,把江南那一套世家门阀的烂做派,输送到大昌去!”
  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谈起未来的打算。在父亲提出让妹妹当皇后前,他只是偶尔想一想以后的日子,此刻才真正决定。
  楚翊动容地看着他,喉结发颤。
  叶霖那一边,像太阳提前落山了,脸色黢黑。敢怒不敢言,继续生窝囊气。
  叶星辞敛起灼人的锐气,放下枪,坐回椅子,恢复冷静:“还能继续谈吗?”
  父亲垂首不语,像只老鹌鹑,由二哥接替。
  二哥也慑服于叶星辞的气势,格外心平气和:“我想,悄悄把兆安的家人们接到这边来,就安顿在我那。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女眷和孩子们……一旦起义,我来照顾他们。”
  叶星辞反对,并做出自己的安排:“一路都在齐地,变数太多。走水路去江北,吴将军会接应。慢慢撤,先走家私,再走人。具体的,之后再议。”
  二哥看一眼沉默的父亲,沉思片刻,点了头。
  “小妹怎么办?”四哥忧心道。
  二哥无奈:“她贵为皇后,只能留在宫里,有小姑照顾她。小姑和皇上很亲近,皇上登基她也出了大力气。”
  叶星辞叹了口气,让二哥务必提前通知小妹,避到小姑身边。
  接着,二哥又提出,叶家在江南有一百多万亩田地,都是获封赏和真金白银买来的。战后,要保留。
  “经核查,有强买的,必须退田。若没有,则可保留。”楚翊干脆地同意了,“事先声明,新政一定会推到江南,田产越多缴税越多。将来若敢抗税,我绝不姑息。”
  叶二又提起爵位,父亲还封定国公,世袭罔替。
  “‘定’字太重,封祥国公,降等袭爵。”楚翊的语气不容置疑。
  父子俩交头接耳。虽然世袭递降,但只要家中出了能人,考取功名,则可逃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困境。眼下,先保住根基。至于和老楚家结亲,有的是机会。
  “好。”叶二替父答道。
  这时,叶星辞低声提醒了一句。楚翊拍了拍额头,表示自己疏忽了,问道:“贵府有多少仆人?”
  叶二说不知道,大概几百个。
  “四百六十个。”一旁的罗雨居然知道,“我听李夫人说的。”
  叶霖轻嗤,有点不屑,终于找到话头打压狂妄的李氏:“她懂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不管家,连数都不识。”
  他抬手召来水榭外的叶荣,问兆安的家里有多少仆人。
  对方道:“回老爷,截止上次回家,所有的管家、家丁、屋里屋外的丫鬟、老嬷嬷、车马夫、工匠花匠、厨院的……这些人加起来,有四百六十人。后来又添没添,不晓得。”
  叶霖自讨没趣,摆了摆手,又陷入生窝囊气的状态。
  “主人撤走后,仆人得遣散,不能把那么多人丢在那等死。”楚翊冷声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叶二面露难色,暗自嘀咕:“我就说他妇人之仁。”
  “王爷宅心仁厚,我同意他的看法。”叶霖突然开口,神情亲切了几分,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处境,“那就这样,留一个忠心的管家。在主人过江之后,遣散所有奴仆,发点安家费迅速出城。王爷以为如何?”
  楚翊默许。
  叶二低头一叹:“我和大哥、三弟的岳丈家,恐怕要受牵连。”
  “牵涉太广,万岁不会大动干戈。真要株连九族,早朝得少一半人。”叶霖淡漠地饮茶,抛弃了三个亲家,“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天下大义,顾不得他们了。朝廷不是重启议罪银了么,散尽家财,总能保条命。”
  叶霖当即写下密信,交给叶荣,派亲兵与其同回兆安,给家里报信。叶星辞派出于章远和宋卓,带几十弟兄,改扮为齐军同往。
  楚翊也执笔,请吴霜在北岸接应,并派兵护送叶家人前往顺都。
  在叶家人安全渡江之前,今日所议为绝密。博观城维持现状,但略微放松戒备,可悄悄运粮入城。
  “那么,本王依据方才协定的内容,来起草降书。”楚翊整了整沉重的甲胄,再度提笔。笔锋起落之间,天下大势已定。
  修改增补之后,又誊写两份,双方签押、用印。
  叶霖有四方官印,分别镌有:定国公,三边总督,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
  最终,他选择了最热爱的身份,抚远大将军。犀角大印两次起落,朱红的印鉴边沿在纸上微微晕开,如同河流终汇入大江。
  叶星辞静静旁观,心想:父亲是真的喜欢行伍,在连败之前,也算治军有方。
  “有劳王爷用印。”叶霖将降书沿桌面调转。
  楚翊早有准备,抬了抬手。罗雨走近,打开随身的包袱,从为王妃准备的肉饼、鸡腿之间,翻出个布袋子,里面是精雕细琢的木盒。
  楚翊接过,从中取出一方通体冰润、螭龙穿云的玉印,铃盖在降书:大昌皇帝之宝。
  竟然随身带着玉玺。
  叶星辞看着罗雨收拾包袱,那些散发香气的美食,令他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肉饼上镌刻着“叶将军之宝”。
  在他的注视下,父亲和二哥取来佩剑,双手奉上,以示请降。楚翊起身纳降,旋即目光一凛,朗然道:“叶霖听旨。”
  父亲神色黯淡,缓缓屈膝,二哥随后。
  “齐国抚远大将军叶霖,奉天下为公之大道,为亿兆生民所虑,投效大昌,着即加封祥国公。命其率部归入骁姚侯叶星辞麾下,以副将身份听凭指挥,令行禁止。若有贻误战机之情状,军法从事。”
  “臣遵旨。”
  叶星辞看见父亲的头垂了下去,后脑花白的发丝,在北风里颤动。
  楚翊收起其中一份降书,双眼一弯,又变得随和:“本王回都之后,再正式拟旨,为你制作印绶。你的家眷,也会在新的宅邸妥善安置。”
  “多谢王爷。”父亲起身时,踉跄一下,像忽然老了几岁。叶星辞扶了他一把,引他坐下。
  父亲逃避他的视线,如同躲着刺目的阳光,眉头皱得像拒马桩。双手抓着膝头,无所适从。
  “父亲,我一直都很崇拜你。”叶星辞平心静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父亲面前,“或者说,崇拜我想象中的你。现在,我不崇拜你了。我已经成为了,我想象中的你。”
  父亲半垂着眼,有些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
  “你和我想象中不同,但也不差。你肩负家族兴衰,着实不易。可是你该明白,就连皇陵里的万年灯,也不会真的亮一万年。”
  父亲不再躲闪。
  叶星辞在那日渐混浊的双眸里,看见了自己愈发硬朗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月满潮生,月缺汐落。退潮之后,有的家族留下一片臭鱼烂虾,有的则留下屹立的筋骨。新月再盈,又会长出血肉。叶家不会衰亡,哪怕万年之后,你的血脉也都还在。有的在游历四海,有的在开荒耕作。想起祖上的义举,全都心有戚戚。这些人里,还会出现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真正的传承,不在永不倾覆,而在奔流不息。高楼会垮塌,流动的血脉却永生。”
  这是儿子在宽慰父亲,也是上司在教导新来的属下。
  老辣的父亲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点破他的目的:“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好好跟你干,争取兵不血刃拿下兆安。”
  “没错。”叶星辞很坦率。
  “难啊。”父亲也很直白,“你是从东宫走出来的,跟那位做了十年朋友。难道,还不了解他?”
  叶星辞心里一紧,看向爱人。这才发觉,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一双温柔坚定的手,能拔除所有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