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49节
  当日,吴霜上疏,请求在迁出先夫神位之前拜祭一次。永历批复:照准。
  次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拜祭恒辰太子。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非祭典时,历代帝后神位供奉在中殿。东殿供奉有功皇族,西殿供奉异姓功臣——将来,九婶也许会进这里,而九叔得去东边。
  那将是他们未来唯一的一次分离。
  吴霜迈入东殿。
  香烛青烟袅袅,缭绕楠木横梁。
  她挽着妇人的发髻,衣裙素雅,兀立神位之前,悼念先夫。未施胭脂的双唇轻启,喃喃自语,眼尾细细的纹路藏着泪光。
  “从小,我就是个不出众的姑娘。不漂亮,粗枝大叶。但我知道,我不平庸。所以,当我们在马球赛上结识,你对我表达好感时,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俊美如神祇,而我配得上你。皇族都说,我们不登对。将门虎女,看着真虎啊。但我不怕别人说。
  你走之后,我倒开始怕了。这些年,我执意留在边关,逢年过节也不回顺都,不仅是心系军事,也是怕那样的场合:宗亲团聚,罗织热闹,大家却用看罪人的眼光看我。全都觉得,是我害你绝嗣。
  在那样的眼光中,所有美好的回忆,被越抹越模糊。就连九叔大婚,我都没回来。
  你送的花胶,我转送给九婶的娘亲了。九婶是个九死不悔的坚忍之人,万中无一的帅才。我让他挂帅,自己去筹备水军,我喜欢这差事。我常在江边散步,日落时很美,我早就该出来转转了……”
  这一悼念,就是从早到晚,误了吉时。
  礼部的官吏没法把这位女将军、前太子妃强行请走。一是顾及体统,二是怕挨揍。只得回禀万岁,改日再移。
  可第二天,吴霜还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站在那悼念。不,是念叨。
  如此连续七日。
  她简直像一棵会说话的树,在太庙扎了根。
  永历悄悄来到太庙,躲在柱后,含泪望着嫂嫂的背影。憋在心头的那股劲,一下子泄了。
  他十二岁,但也是个男人,怎能去为难一个追思先夫的伤心人。何况,兄长走后,他从未与嫂嫂谈过心,常感亏欠。
  回宫之后,他找了个今年再无吉时的借口,暂不移龛。
  离开太庙时,吴霜像病了一场,憔悴不堪。
  她眯着眼,在阳光下怔怔地站了很久,才步履虚浮地走到街边,坐上来时的轿子,哑着嗓子道:“去宁王府后街。”
  见到“居家养病”的楚翊,吴霜说,自己在裙中藏了许多水和干粮,夜里就打地铺。也没多累,像经历了一场七天七夜的行军。若皇帝不改口,她还能扎营半个月。
  “我也打过地铺,就在这,你看。”楚翊带侄媳妇到卧室参观自己的地铺旧址——床前的那条踏步。他的脸不红不白,甚至满是怀念。
  “你那么抠门儿,新婚时却一掷千金,打这么好的家具。”吴霜环顾陈设,笑着调侃。
  “哈哈,脑子发热。别看我成天跟人讲道理,其实我特别容易冲动。”
  回书房闲话家常许久,楚翊才交待最要紧的事,口吻仍像在闲谈:“造船事宜万不能停。若皇上命你停止,你委婉抗旨拖延,勿生冲突。我会找机会,让皇上除掉国贼,而又不怨恨我。”
  “那可是吴大学士唯一的根苗,小孩子的依赖和喜爱,又格外热烈。”吴霜不禁站起来,担忧地压低声音,“九叔,说句不好听的,你和那个吴瑕一起掉水里,皇上恐怕会先救他。”
  楚翊默了一下,淡淡一笑:“没关系,小五会救我的。”
  吴霜哑然失笑。
  “所以说,急不得。”楚翊敛起自在的神情,“我们君臣还要相处很多年,不能让这么个奸邪小人,成为我和皇上之间的疙瘩。”
  吴霜没留下用午膳,回家陪伴中风的父亲。
  楚翊正和四舅边吃边聊,王喜气喘吁吁地来通禀:“万岁驾临宁王府,还有二里地。是微服出宫,没排场。打前站的太监说,不必兴师动众地接驾,走角门。”
  “这是探病。”楚翊不紧不慢吃净碗里的饭,脱衣卧床,盖好被子。头系红色抹额,嘴涂白灰,虚着双眼,静候圣驾。
  “够憔悴吗?”他故意令声音喑哑。
  “够够的,是王妃看见得哭一场的程度。”罗雨回应。
  楚翊侧目,瞥向桌上的茶壶,“朝我脸上掸点水,这叫冷汗。把煎好的药端来,床头得药香四溢。”
  罗雨立即照办。
  满脸“冷汗”的楚翊往被窝里一萎,气息微弱,仿佛沾着晨露的芝兰。
  “呜……”罗雨猛地捂嘴,双眼泛红,又开口解释:“我知道是假的,可气氛到了,就很想哭。”
  楚翊好奇,于是罗雨拿来铜镜。对镜自顾,他啧啧感叹:“不错,我都想给自己办一场白事。”
  “行啦。”陈为给外甥掖了掖被子,忍俊不禁,“你这捂的,我亲家母坐月子也就这样了。”
  **
  重云关,总督府署。
  今日无风,李姨娘带闺女在花园晒太阳。星宝裹得像粽子,只露出一团汤圆般雪白的脸,在阳光下咯咯笑。
  时至深秋,廊檐下的紫藤褪去华服,在青砖投下凌乱莫测的枯影。池中残荷折颈,倒影与枯叶之间不时游过一尾红鲤。
  李姨娘洒一把鱼食,鱼儿争抢的波澜,霎时搅碎满池沉滞的秋光。
  “那鱼比你还能吃。”她拍拍手,笑着与儿子闲谈,“眼看入冬了,这样的好天气不多了。”
  “真快啊,一晃我妹都两个多月了。”叶星辞蹲在摇篮边,晃动手里的拨浪鼓,“每次见她,都胖一圈。”
  “小孩子就像小猪仔,一天一个样。”李姨娘在儿子结实硬朗的肩头揉了揉,关心中透着一丝戏谑,“老叶头怎样了?”
  “父亲仍在试图突围。我不想困死他,我想在未来劝降他。”
  李姨娘小心地托起孩子,抱在怀里轻拍,柔声道:“第一次当娘时,我才十六岁。那时,我常抱着你,想着未来。很模糊,很茫然。一看见老叶头总是绷着的脸,我就害怕。当时哪能想到,我怀里的小家伙,能打败那个一家之主。”
  叶星辞笑了笑,看着娘怀里的妹妹慢慢垂下羽扇般的睫毛。没心事的人,入睡真快。近几天,确切地说,是和作为钦差赶来的李青禾碰面之后,他就睡不好。
  “你忙你的,甭惦记我们。”李姨娘在闺女的面颊亲了一下,朝儿子柔柔一笑,却透着一股狠劲,“什么时候,需要娘进包围圈给你做内应,尽管吱声。”
  叶星辞连忙摆手。
  李姨娘兴奋地对两位奶娘聊起,自己和儿子打配合,生擒齐军主帅,夺下重云关的经历,堪称孤胆豪侠。
  奶娘都是重云关的居民,丈夫在齐军。坏消息是,都成了溃兵。好消息是,都被俘虏,正在重云关接受昌军的整编,一家人又团聚了。
  叶星辞问她们,对战事有何感受。她们懵懂地笑笑,说:世事无常,福祸相依。
  离开重云关前,叶星辞接到廷寄,内容是小皇帝新作的战歌。
  回营途中,他心跳得有些乱,秀逸的眉峰似压着雾霭的远山。坐骑那雪白的马尾也不安扫动,拂尘似的拨开一路秋色。
  几天前,叶星辞收到楚翊的信,信中叫他凡事以战事为先。李青禾也是那时到的。当日,叶星辞和公主、李青禾在重云关碰面。李青禾说,九爷预判朝中要生变故,派他保证前线粮草,公主会全力配合。
  “怎么了?”同行的于章远勒动缰绳,将马靠了过来。
  叶星辞回神,说没事。
  “来时路上,你干掉了七个鸡腿,一罐子茶蛋,三张大饼卷熏肉。”于章远细数那些消失在主帅嘴里的东西,“现在呢,心不在焉,连水都不喝。”
  叶星辞心口一热,对细心的好友绽开微笑:“阿远,你真好。”
  随后说出疑虑:“我猜,齐国正面不敌,就背后出阴招。尹北望是个军事庸才,却也是权术高手。皇上年少,想法易偏激。李大人也说,九爷预感朝中要出乱子……”
  于章远面色凝重,说了和奶娘一模一样的话:世事无常,福祸相依。不过,他会始终支持叶星辞,有困难一起扛。
  叶星辞有些动容:“四哥在南边围困父亲,还好有你们仨,不然我真的要孤单死了。”
  回到驻扎在东边壕墙防线的军营,叶星辞犹豫再三,还是下达军令,命全军传唱新战歌。将士们视他为战神,不问原由,立即执行。
  在众人心中,主帅的每一步都深谋远虑,为胜利而铺垫。事实上,此刻的主帅也有点迷茫。
  第385章 忧心如焚
  不久,叶星辞又收到心上人来信。
  楚翊直言,皇上身边出了国贼。他会装病,以避锋芒,择机而战。若在邸报中看见万岁亲政、摄政王欠安等,不必在意。未来,若万岁下令退兵,委婉抗旨拖延,继续巩固战线。
  装病?叶星辞反复研读来信,感觉自己像一锅架在火上的小米粥,越来越稠(愁)。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含义。一是楚翊真的装病,二是楚翊确乎病了,却以此为幌子,来宽慰自己。后者很像这男人的风格,爱搞迂回。
  就像他说,当初相识相爱的过程中,已发现诸多疑点。可是一通迂回分析,硬是抹平疑点,结果就是娶了个爷们儿。
  随信而来的,还有罗雨给于章远、宋卓和司贤的信。
  内容很简单:尔等健在否?五脏手足俱全否?自与仨贤弟分别,无人从旁衬托,显不出在下多有能耐,日子十分无聊。思念如闹肚子,憋也憋不住。
  读罢,三人齐齐蹙眉,眉间挤出九道沟。
  宋卓说,这信怎么带声音呢?还仨贤弟,没见过这么措辞的。罗雨是怎么做到,写信都写得这么烦人。
  于章远却说,罗队长好像比从前认识的字多了,字也好看点了。
  他当即执笔回信,在另二人的指点下,故意写得诘屈聱牙,倾尽毕生所学来刁难罗雨。
  写完,三人演绎着罗雨展开信时的表情,笑成一团。一想到罗雨苦恼地求助别人帮忙读信,就更好笑了。
  叶星辞也跟着笑,嘴角却很沉,总是抬不起来。
  他的心思,一缕缕飘到千里之外的宁王府,绕在爱人身边。他害怕那张载满春光的大床,成了病榻。
  他也问过李青禾,九爷气色如何?当时,李青禾严谨作答:我离开时,一切都好。离开之后,不清楚。
  夜阑风静,四下浮动着马粪的气息。闻久了,也就不觉得刺鼻。叶星辞伴着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写回信,简述当前战况:
  四哥继续在重云关以南的博观城围困父亲。东边,二哥无力解围,固守宛延城。只偶尔袭扰,并不应战。这意味着,两线昌军要在对峙中过冬。围城军和已拿下的防线,都不能退,否则功亏一篑。他有信心,在来年开春彻底击溃二哥,同时招降父亲。彼时,江上战端一开,天下大定。他可能不会回家过年,尽管,他非常想回去。
  信尾,叶星辞咬着笔杆苦思冥想,又留下两句诗:红绡青丝冷,结发烙此心。
  旁边,绘了一个红色锦囊。
  数日后,心上人回道:别离如月缺,终作璧人圆。
  “璧人圆……还是逸之哥哥写得好,这可叫我怎么接呢。”深夜,烛泪在灯盏堆积成赤珊瑚,叶星辞在帐中踱步,“圆啊圆,还有啥是圆的,我屁股也圆……”
  烛光将主帅徘徊的身影投在毡布,挺拔如山岩,精致如玉兰枝。眉弓下的淡影,似墨蝶开合的翅,栖息在壁垒森然的军营,聆听士卒的呓语。
  “从前在东宫时,真该好好听师傅讲课。看看现在,写一句情诗得琢磨半天。一天吃六斤饼,憋不出五个字。”
  想得烦了,叶星辞熄灭灯火,枕戈而眠。
  人总是会在黑暗中,想起最爱的人。相思像昼伏夜出的兽,撕咬着他,伤口里流出的是泪和蜜……
  忽然,叶星辞起身,裹起斗篷,提枪而出。他在营中夜巡查岗,检查防务,过了一个时辰才重新躺下。然后,奖励自己,全心全意地去想楚翊。
  挂帅之后,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以至于把心思多分给楚翊一点都会觉得是在放纵。
  “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