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34节
  借着城墙的火光,叶星辞能看见血肉横飞,如红花般绽开。他眨眼敛去泪光,高声下令:“停止放箭,我们的人已经攻上去了!”
  一边,是乘胜进军,士气正旺。一边,是屡战屡败,士气颓废。
  守不住了。
  “老二,向南撤!”叶霖当机立断,拉住最器重的二儿子,“今夜北风,等火蔓延到城南,会挡住退路!留一部分人,继续守城!”
  主帅撤离不久,城防开始崩溃。
  楚翊对岳父的评判很精准——做大事而惜身。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凡事先想退路。
  齐军主力趁着火势尚未横贯全城,从南门撤离,留下一座熊熊燃烧的关隘。
  “主力在撤,留下的人快崩了。”叶星辞看出城防骤然减弱,作出判断。
  城上齐军仍在顽抗,忽然城门洞开,昌军攻进去了。叶星辞目光一凛,勒住马缰,高声传令:“退,当心有诈!齐军想引我们入瓮城,增大杀伤!”
  令行禁止,已经杀进瓮城、热血上头的昌军,硬是顶着军功的诱惑退了出来。先派小队人马,入瓮城探查。
  片刻回报:“没齐军了,全撤了!主城门也开了,我们的人开的。”
  这时,叶星辞也驰到城下。一问才知,原来是于章远他们在齐军后撤之际,趁乱打开了瓮城和主城门。
  他松了口气,命前军进驻渊隆关,去扑灭大火。实在灭不了,便造出隔离带。同时安排人,为同袍收尸。对于城墙上仍在顽抗的齐军,投降不杀。败坏军纪者,斩立决。
  “叶小将军!”
  叶星辞策马入城,三个立下大功的兄弟从暗处迎上来,全都满脸黑灰,活像黑熊精。
  他翻下马背,大笑着与三人相拥:“幸苦!此番大破渊隆关,尔等是头功!等会儿,我们好好喝一场!”
  没开心多久,心便沉了下去。
  数千百姓正聚在城北,看着随风向南蔓延的连天大火,一口口吞噬民居。每个人都无助凄惶,声声叹息中,混着孩童尖厉的嚎啕。
  见昌军来了,他们自然分开一条路。
  叶星辞牵马穿行其中,无数怨恨的目光,像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心口发闷,步履沉缓。大捷之喜,荡然无存。
  若楚翊在身边,能轻松点吧。
  他是胜者,也是纵火犯。他的善良,扑不灭大火。他将在未来的一个月里成为传奇,也注定在漫漫岁月里消逝。不适感令他觉得,自己像泥里打滚的鸟,沙漠中扑腾的鱼。
  “大家先在城北休息一夜。”叶星辞做出安排,“明日,我派兵将所有人安顿到重云关。房屋财产被焚毁的,每户列出清单,昌军照价赔偿,绝不推诿!”
  百姓松了口气,窃窃私语,有的打算多编造一些财物。
  “这一仗,是由我指挥。”刚刚得胜的纵火者坦诚而激昂,“水火无情,我很抱歉。但是,我不会停!之后的兰邪关和昭阳关,我志在必得。我还会深入江南腹地,一路打到兆安去。我本是齐人,我在为何而战,待盛世来临的那一天,大家便懂了。”
  民众不感兴趣,借月色漠然打量他,讶异于他的年轻和俊美。好个“倾城”之姿的小将,接下来,恐怕要“倾国”了吧。
  有人问,官府强行贷给他们的钱,是不是不用还了?
  “不用了。”叶星辞有些疲惫地笑笑。
  在众人的感叹中,他想,该去睡觉了。
  楚翊说,统帅必须在高烈度战事中抓住一切机会睡觉。保持精力、毅力和判断力,让脑子里的弦不崩。他的每个号令,都关乎千万性命,所以得去睡觉了。
  第363章 我的夫君牙尖嘴利
  叶星辞找了一间客栈,作为中军所在。随便闯进一间空房,卸了甲,倒头便睡。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就被人唤醒:“叶将军,太阳晒屁股喽,齐军开始反攻了哦!”
  叶星辞蓦地坐起来。屋里泛着乳白,晨曦刚爬上窗棂。他的男人正坐在床边朝他笑,看起来像开玩笑。
  “哼,是你火热的目光在晒我屁股……”叶星辞嘟囔一句,翻个身骑住被子,眼皮像刷了糨糊似的睁不开。
  “齐军确实在反攻。”
  叶星辞一骨碌翻下床,边披甲边开窗,探头朝城南瞄了一眼。金色的曙光汹涌而入,伴着湿润的焦味。
  火已灭了。他睡着之后,下了场雨。
  “齐军在南面攻城,我军疲惫,所以我没派兵出城应战。”楚翊指指桌上的早点,有豆浆和几种饼,“先吃点东西。”
  “边走边吃。”叶星辞朝窗外喊了声“备马”。他猛灌几口茶,又擦擦脸,抓起一把千层饼。出门跨马直奔城南,在颠簸中撕咬咀嚼,可爱极了。
  楚翊紧随其后,忍俊不禁。
  不知为何,他的心肝宝贝有点憔悴。刚才在梦里,也眉头微蹙,像受了委屈。他策马相随,柔声问:“获胜了怎么不开心?”
  “啥?”
  楚翊扯嗓子又说一遍。
  “昨夜大火绵延,没能及时扑救,烧毁很多民居。”叶星辞坦诚道,“说实话,我预想过会有这种风险,但还是执行了原计划。刚入城时,走在百姓憎恨的目光里,我很难过。”
  “不必自责。”
  “自责没用,我会尽力弥补。”叶星辞又撕下一条饼。他纵马跃过一截漆黑倒塌的梁木,穿过余烟未尽的焦土。
  烟雾中,混着谷物的焦香。可惜了父亲囤积的无数粮草,付之一炬。
  他目不斜视,面色无澜。这便是战争,消耗对手,就是丰裕自己。待他攻入故土腹地,父亲也会绝自己的粮道。
  饼吃完了,也抵达了城墙。
  两口子迎着震天动地的杀声,快步登上闸楼,俯查战况。
  昌军正在几名将领的部署下,游刃有余地防守。齐军撤离之前,或带走或销毁了守城辎重。不过在楚翊的提醒下,叶星辞早有准备,防御用的家伙都由后军带来了。
  楚翊观察半晌,秀逸的眉峰微微一挑:“我任其攻城,就是想测测他们的士气。”
  “结果如何?”
  楚翊笑道:“齐军攻势乍一看猛烈,却虚张声势。就像一个,浑身腱子肉却不举的壮汉。你看,先登军攻到城下,却龟缩在盾阵里,不争先登之功。”
  叶星辞眉头紧锁,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然,攻城的齐军喊得震天响,却斗志疲软,像被逼着跳火坑似的畏缩不前。
  他佩服楚翊洞察秋毫的细致。
  他单盯住一小撮人,见好几个爬到一半,浑身发抖,自己从云梯跳下去了,自伤以求后撤。
  他说道:“自从强攻流岩失利,溃退几十里,齐军就士气低迷。”
  “不,不单是士气不足。”楚翊冷静观战,深眸迸出的光却如利剑,洞穿一切。他沉吟着,忽而在城楼的条石狠狠一拍,笃定道:“他们患上了一种心障,这是齐帝那场轮战攻城的遗症!”
  叶星辞心里一缩。
  没错,这就是齐军士气低迷的根源!屡战屡败,或许还能愈挫愈勇。得了心病,那真是一蹶不振。尤其是在军营,一人恐慌,会引发十人焦虑。
  守流岩时,他就隐约预感,尹北望的“轮战法”会为齐军埋下祸根。经楚翊一点,一切都通了,这家伙真是洞彻人心的高手!
  “就像曾经的我怕利器,齐军开始怕打仗了!”
  “是啊。”楚翊目视东方,迎着霞光幽幽一叹,略感惋惜,“尹北望用兵如泥,明知攻城战最惨烈,却还是把人全丢进尸山血海的地狱里滚几圈。激发了短期战力,却透支了所有人的勇气,把心力都打光了。”
  “这就是不把人当人的后果。”叶星辞看着男人嵌着金边的茸茸的睫毛,“你小子很厉害。”
  “因为你经历过类似的心病,所以我才会想到这些。”楚翊温柔地弯起双眼,又倏然收起笑意,冷冷扫向攻城的齐军,“本王来帮他们省省力气!”
  他向城防传令,放缓攻击,同时叫一些大嗓门兵士向齐军喊话。他说一句,大嗓门们复述一句。
  “齐国的兄弟们,快撤退吧。想想强攻流岩的惨烈,何必又来送死?”
  “再想想你们皇帝当时的决策,在他眼里,诸位只是一个个血点子,而非有名有姓的人。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啊。不是只有向前冲,才算英勇。大家不畏死,但也不能白白送死。”
  动摇军心的喊话,如潮水般层层叠叠传递过去,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城下浴血的齐军将士。
  叶星辞抱起手臂,欣赏爱人优美的唇角。吐字轻柔,却力达千钧。喊话,真是好战术,自己怎么没想到。
  “齐军屡战屡败,可是,当你拯救了自己和同袍的生命,就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胜利。扶起周围受伤的人,撤吧!败的是当权者,和帝王的野心,不是你!”
  一重重劝告,回荡在染血的城墙。伴着夏日朝阳,炙烤着人性的薄弱点。齐军攻势骤减。士卒们迟疑,徘徊,而后退却。
  “你们流干了血,做谁的挡箭牌?你我是一样的百姓,被困在不同的戎装。齐国所谓的新政,已成炊骨煎膏的弊政,把百姓榨得干干净净。帝王的江山,不过是无辜者的乱葬岗。”
  齐军溃散如山崩。
  兵众不顾长官阻拦,放弃攻势,当场哗变,谁挡住退路就杀谁。对战争的畏惧,像追在脊梁后的鞭子,抽赶着他们越逃越快。
  “真有你的,靠嘴退敌。你这张嘴,值得吻上一天一夜。”叶星辞抚掌大笑,前仰后合。他没来得及梳头便出门,微乱的发丝拂在脸颊,像细细的野草拂着兰花。
  楚翊抬手帮他理了理鬓发,含笑的眸光如晨露:“叶将军,趁着齐军方寸大乱,你乘胜去攻兰邪关吧。”
  叶星辞肃然挺直脊背,点了点头,立即去整兵,口中高喊:“出城收集齐军的攻城器械,修理备用!”
  这一日,他派人混入因溃散而建制混乱的齐军,里应外合,攻破了第四道关隘兰邪关。
  静心休整几日后,梅开二度,再度用火。在一个顺风的夜里,无数风筝挂上挖了孔的葫芦,内灌桐油,飞向第五道关隘昭阳关。
  油料淅淅沥沥,洒满军营。接着,昌军齐射火箭,在敌人的恐慌中再度破城。这次,叶星辞事先探明,关隘中只有简易工事,并无民居,才敢放开手脚。
  一月之内,连破五关。
  昌军一举突破衡连山天险的防线,在齐国的后心撕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突入腹地,把握了对手的命门。
  那个遭父亲革出宗籍的庶子,白马银枪的小将,一战成名。他是无数齐军的梦魇,远远一望他的将旗,两腿就争先恐后地往后退。
  从前,叶星辞也闻名遐迩。提起他,将士们会说:哦,宁王妃么。
  如今,大家不再给他冠以夫君的封号,而是说:哦,那位年轻骁勇的将军!
  战事暂歇。
  齐军主力退到东边百里外的宛延城,归属贺州,近河流,也是一座坚城。叶霖身兼三边总督之职,大齐十二州,他执掌包括贺州在内三州的兵马。
  自重云关被破,齐军便坚壁清野,为退守宛延绸缪。
  从昭阳关至宛延城,方圆百里居民牲畜尽数东迁,拔除农田青苗,拆除所有房屋,伐尽沿途树木。昌军想就地伐木造攻城器械,得费力进山。
  就差把田边牛粪也捡走了。
  当叶星辞攻破昭阳关,迎接他的,是百里无炊烟的荒野,光秃如谢顶的农田,和一座空荡似鬼域的小县城。
  明明是烂漫夏日,可一切都泛着苍凉肃杀的色泽。
  叶星辞骑马穿行于县城的街巷,居民早已迁空,大部分建筑的木料也拆除、运走,仅余砖石土墙。一对石狮,空守死寂的衙门。阴影里,猫狗在懒洋洋地纳凉。
  第364章 搞土木的老丈人
  此地难守,所以被齐军放弃了。以纵深换取喘息之机,阻隔昌军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