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53节
  守陵官面露难色,因为按祖制,帝王下葬后旁人不得再轻易进入地宫,搅扰英灵。但面对先皇的弟弟,他只好说:“王爷只可在殿宇外缅怀,不可因追思之情而贸然进入。”
  楚翊点点头,命守陵官先离开。听见对方脚步消失,他神色一凛,毫不犹豫地阔步前行。穿过幽长的墓道,经过金刚墙内的拱门,步入地宫前殿。
  叶星辞捂住口鼻,吭哧打个喷嚏,突兀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吐吐舌,小声说句“抱歉”。还好,只是喷嚏,不是出虚恭。
  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石料特有的幽森气息,和无数长明灯散发的油脂气。前殿没什么陪葬品,全部用条石砌筑,并仿造木建筑的形制,凿刻出脊、枋、梁、檐、瓦、额枋等。
  四周幽暗,叶星辞心里发怵,紧随楚翊身边,来到之后的中殿。这里连接前后左右四殿,后部陈列帝后的神座、五供和长明灯,灯芯置于盛满油脂和一层蜂蜡的大瓷缸内,据说万年不灭。
  楚翊向神座跪拜,幽幽灯火映着他泛红的双眸。叶星辞也作出同样的举动,仿佛在拜天地,随后轻声道:“这也叫万年灯,真能亮一万年?”
  “没什么能万年不衰。”哪怕身处帝陵,楚翊依然惊人的冷静理智,“在墓道封闭,堆砌封土后,空气越来越稀薄,它大概就会灭掉。”
  他起身,用冰冷的手掌,牵住叶星辞同样冰冷的手,继续朝前走,来到后殿。
  后殿为主殿,也是帝陵内安放灵柩的玄宫,地面铺砌打磨平整的花斑石石板。居中是宽六丈左右,高一尺半的宝床,上陈先皇及其元后的棺椁,及装有随葬器物的楠木箱。墙根还摆放着家具等日常物件,事死如事生。殉葬的兰妃的棺椁并不在这,在配殿。
  先皇棺椁正下,压着金井。
  这样一口深井,是帝陵地宫的核心,为的是接地气。本骸得气,遗体受荫,如此才能承龙脉,福荫后人。
  “你确定要做吗?”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声音紧绷。
  楚翊没说话,双膝一弯,朝二哥的棺椁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后,从靴筒抽出一根撬棍,踏上棺床。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犹疑,只是双手发抖,昭示出内心的纠结。
  “我来。”叶星辞伸出手。
  “不用,你站着吧,你个小丫头没那么大力气。”
  叶星辞垂下眼,舔了舔嘴唇,嘀咕:“我才不是小丫头。”说着,也掏出一根撬棍,比楚翊那根还粗长。
  楚翊牙关紧咬,用撬棍卡住棺椁上的寿钉,慢慢撬动。他此刻所为,被凌迟了也不为过,但他必须查出究竟。二哥不会怪罪他,因为二哥自己也是这样追根穷源的人。
  棺椁分为两重,内为棺,外为椁。棺为楠木,椁为松木,均用红油漆油饰。二人先合力移开外椁的盖板,翻入棺椁间堆满陪葬物的夹层,又去移内棺盖板。只移了一小半,足够探进一个人的上身。
  一股剧烈的腐臭刺入鼻腔,叶星辞的双眼瞬间糊满泪水,胃部仿佛挨了重拳,差点吐了。楚翊也掩住鼻子,揩去额角的汗水,艰难道:“火折子。”
  叶星辞掏出火折子递上,只见对方猛提一口气,将上身探入棺材,以火光照明,越探越深,另一只手翻动着什么。叶星辞想起,入殓时遗体裹了十多层衣物,最外一层是金丝被。不时传出叮当响,是玉器在碰撞。
  突然,楚翊抽了一口气,猛地后撤,撞到了叶星辞。他盖起火折子,在心上人焦急的询问中失神呆立,而后扑在棺材上,双肩颤动,无声地抽噎。
  他是个善于敛藏情绪的人,从未这样脆弱,失态。叶星辞不知他看见了什么,默默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也红了眼眶。
  “黑的,骨殖是青黑的。”楚翊的声音犹如破碎了,断断续续,话语的碎片中填满哀伤,“二哥,你是被谋害的,弟弟来晚了……你被人害了啊,二哥,我怎么才发现,怎么才发现……”
  叶星辞已经猜到了,无言地将男人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分走对方的哀伤。一个人是突发恶疾,还是遭人谋害,家人的心境截然不同。前者只有遗憾,而后者是愤恨。理智如楚翊,也被白骨上铭刻的残酷事实瞬间击垮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你必须振作起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为了将男人从悲伤的泥淖中拽出,叶星辞一咬牙,扳过男人的脸,主动吻了过去。他尝到了泪水的滋味,又苦又咸。
  楚翊惊了一下,旋即压住他后脑,狠狠加深了这个苦涩的吻。
  假如昌世宗的魂魄正在地宫游荡,将面临双重打击:啊,原来我被人谋害了。啊,我的皇妃和九弟亲在了一块,就在我的遗骸之前。
  想到这些,叶星辞意识到此举不妥,太不敬重死者,慌忙推开男人。
  这个吻犹如一剂猛药,成功夺回了楚翊的神智。他平静地将棺椁的盖板复位,砸回寿钉,带叶星辞回到地面。
  守陵的人大多睡了,只有值夜卫兵列队巡视,帝陵的沉寂让脚步声格外清晰。山里的夜寒意逼人,又冒了一身汗,叶星辞哆嗦着紧了紧领口。注意到他的动作,楚翊一句话没说,默默脱下罩衫为他披上。
  二人沿神道离开帝陵,朝山外走。
  “天凉了,一年也过了大半。眼看着,又要长一岁了。”楚翊闲聊道,带着一点恸哭后的鼻音。
  “长一岁……寿礼!”叶星辞忽然惊叫,左右一瞄,压低声音,“百官还有亲属献给先皇的寿礼,查过没有?”
  楚翊浑身一震,皱眉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时,顺都的官吏还有地方官的寿礼,都是提前送到的。寿辰当日上午,兄弟子侄们献礼。这些礼物中,没吃的东西。而且,也都在太监手里过了一遍。”
  “这里面有活物吗?”
  楚翊猛然止步,在夜风中打个寒颤,“有。”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如悬丝,仿佛随时会断:“三哥……三哥送了一只驯养得极通人性的鸟,叫蛛鹃。听得懂很多口令,会鞠躬,会跳舞,会跳到人肩上,用尖尖的喙给人挠头发、掏耳朵,二哥很喜欢。”
  “那先皇有没有把它吃掉?”叶星辞肃然追问。楚翊压制住哀伤,诧异地瞥向他,似乎在说:小可爱,你是认真的吗?
  “难道鸟喙上淬了毒?又通过掏耳朵这样的动作,把毒传到先皇耳中?”叶星辞顾自分析,“可是,那样的话小鸟自己也早就死了。它那么小,一点点毒就足以要命。”
  “除非,”楚翊声音一沉,“它不怕毒。”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也许偏偏就是事实。
  翌日,楚翊在翰林院的藏书阁翻遍了《禽经》《禽考》《飞鸟鉴》,也没找到关于蛛鹃的描述。向翰林院的饱学之士们打听,都说不了解习性。
  还是叶星辞机灵,直接在城郊找到专为富贵子弟捕鸟以供赏玩驯化的猎手。从这个不识字的糙汉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毛骨悚然。
  “这种鸟,也叫蛇鹃。叫蛛鹃也没错,因为它毒蛇、毒蛛都吃,自身百毒不侵。生活在我老家东海那边的岛上,非常罕见。教我捕鸟的师父,曾用它研制万用解毒药,失败了。”
  “怎么没见到任何书面记载?”楚翊问道。
  那汉子看傻子似的看他:“因为失败了嘛,我师父被毒死了,我又不识字,怎么记?”
  第98章 他一定是疯了
  有了初步判断,楚翊才入宫,以先皇托梦让自己为他遛鸟为名,将那只蛛鹃带出。因为曾服侍过先皇,它被太监精心照料,也没人敢对它发号施令,叫它掏耳朵。
  “我带到府里养几天,中秋过后就送回来。”楚翊给了喂鸟太监赏钱,小心翼翼地提着鸟笼,来到永固园与叶星辞会和。
  “这就是蛛鹃?”叶星辞趴在凉亭的石桌边,打量面前半尺高,尾羽纤长,羽毛蓝绿相间的灵动野鸟,“这么漂亮,怎么看都不像有毒。”
  “蛇、虫、蘑菇,都是越漂亮,毒性越强。”楚翊侧目端详他,“人,有时也一样。”
  叶星辞反应了一下,还嘴道:“你才有毒呢。”
  楚翊笑了笑,眸光转瞬黯淡。
  “瑞王为何不在事后杀了它?”叶星辞问。
  “也许,他在等风头过去。时间再久一点,就算鸟丢了死了,也不会有人将它和先皇驾崩联系起来。”楚翊盯着面前的鸟,在笼外放一茶盏,盏中是清水。待鸟儿探头饮水后,他对罗雨道:“鱼。”
  罗雨倾斜手中瓷瓶,将早已备好的一尾红色小鱼倒入茶盏,有小指长。眨眼间,小鱼翻起肚皮,以诡异扭曲的姿态僵死,甚至不曾挣扎。
  鸟喙有毒。
  楚翊合起双眼,深深垂下头。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睫毛的根部愈发潮湿,好像眼睛里在下雨。
  一旁的陈为唇色惨白,喃喃道:“瑞王杀了先皇……他弑君……”
  “瑞王疯了,一定是疯了。”叶星辞死死盯着茶盏中首尾翘起的死鱼,喉头无比酸涩。他不敢细想,假如是自己的三哥杀了二哥,该如何面对。只略作想象,那种彻骨的哀痛就犹如断头台一般,叫他后颈发凉。
  楚翊说,这只蛛鹃被作为寿礼献上时,曾当场为先皇掏过耳朵,逗得龙颜大悦。瑞王就在一旁看着,看着,面带笑意。他在想什么?可有过一丝犹豫?当他的二哥轰然倒下,他流出的泪,有几滴是兴奋,几滴是悔恨?
  太子让妹妹刺杀昌世宗,使昌国内乱,予大齐天时。可他没想到,他竟不是唯一想杀对方的人。
  “幸而,这只鸟服侍过皇帝,没人再敢命令它,也没人因此殒命。”叶星辞低声道。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话没说完,楚翊狂奔到亭外,扶着柱子干呕。心痛到极致,五脏都在扭曲痉挛。
  他看向跟着起身,一脸关切地为他抚背的少女,愤恨的话语迸出紧咬的齿缝,每个字都在熊熊燃烧:“中秋夜宴,我要让瑞王,付出代价。”
  “公主!”一道俏丽的身影碎步小跑进凉亭,是子苓。她感受到凝重的气氛,瞄一眼茶盏中的死鱼,又瞥向仍在干呕的宁王,表情困惑。她朝对方福了一福,接着看向“公主”:“皇太后送来请柬,邀公主于中秋佳节赴宫中宴饮赏月。”
  叶星辞点头:“等我回去再说就好,何必特意跑来。”
  子苓拉住他的手,往凉亭外走了几步,悄声凑近:“太子殿下来信了。”
  叶星辞诧异地挑眉。以往都是夏小满两地奔波带口信,这次居然直接通过驿传来信,也就是说,信的内容不怕被旁人截获。
  与楚翊分别后,他跑回星跃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盛放信件的木匣,拆开封套。不仅有太子殿下的墨宝,还有娘和四哥的手书。
  他惊喜极了,颤抖的手指展开娘的信,含泪的目光吞下每一个拙朴的字迹:“北方冷,娘正为你做冬衣,下回托夏公公捎给你。多在外面见见世面也好,待你回来,就让你父亲为你说门亲事……”
  “我已经有亲事了,娘。”叶星辞笑着揉去眼角的泪,又去看四哥的信。
  四哥唠叨了很多。他从军营回家了,会住到中秋之后。他从军中的趣事和辛苦,说到家里花园行将盛放的桂花,还说了很多吃的来馋他:“我会叫厨房做桂花糕,桂花酒,桂花蜜,桂花粥,桂花酒酿丸子,桂花糖藕,桂花糯米藕……等到中秋,我还要吃桂花月饼。”
  叶星辞将信通读数遍,希望看见关于父亲的内容,比如他也很思念自己。可惜没有。
  最后,他才拆读太子的信。轻飘飘的信笺,拿在手里却有些沉重。他害怕,怕看见一些摆布自己命运的东西。
  信中,太子以兄长的口吻问候,说起皇后的病情,以及自己繁忙的政务。闲话家常后,太子话锋一转,也令叶星辞心头一颤:
  “你改嫁一事,为兄以为,皇九叔宁郡王实为良人。想思之甚,寸阴若岁。纸短情长,伏维珍重。顺颂秋安。兄,北望。”
  叶星辞猛然抬头,将信按在胸口,接着又读一遍。没错,太子叫自己嫁给宁王。难道,他知道他们已经定情,有意成全?夏小满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也许早已读出自己属意宁王,告诉了殿下?
  他眼眶发热,又迅速冷静。
  不,不是成全,而是计划本来如此。
  太子早就为公主选定了宁王。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斡旋,只是为了加速两个强者的彼此倾轧,互相消磨。待时机成熟,便选中那个看似最弱的王爷,将公主嫁过去,丰其羽翼,增其势力,助其成为摄政王。
  这,才是计划的原貌。
  一个年轻,仁善,崇尚和平的摄政王,会在接下来数年间,用绥靖的态度主导北昌朝政。而大齐将厉兵秣马,把握这段空前的机遇,择机北伐,一举功成。
  北望,太子时刻铭记,自己名讳中的宏愿。圣上只有四十五岁,体格健朗,少说还能执政二十年。这期间变数太多,而太子只有不停进取,在军中和朝野立威,地位才会彻底稳固。
  自始至终,公主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落在老皇帝身边,杀一片子。再落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杀一片子。最终,落在宁王身边。这盘棋,名为“天下”。
  自己恰好喜欢上楚翊,才让计划,意外变成了成全,遮盖了可悲的底色。从身不由己,到满心欢喜。
  叶星辞收好信,缓缓吐出一口气。
  **
  玉露生凉,银河微隐。
  每年中秋,都是桂花味的。
  但北昌的皇宫里,桂树很少,花也稀疏。更多的,是石榴树,取多子多福之意。叶星辞坐在桌案旁,垂眸自顾,这身属于公主的珊瑚红披风和马面裙上,也绽着团团簇簇的石榴花,精工刺绣。
  他发髻间簪着一套精巧的金钗,犹如一面金色的小扇子,双腕是老太后赏赐的红宝石金镯。金光、雪肤与明眸相映,华美无双,顾盼流光。每当旁人的视线掠过他,又会因惊艳而移回,久久凝在他身上。
  其中包括,曾说要为他养老送终的庆王世子。直到被父亲怼了一肘,怒目而视,少年才慌忙错开目光,看向邻桌的瑞王,说了句更令他父亲气恼的话:“三叔,听说你大婚的吉日已定,侄儿恭喜你!”
  “十月初八,特意找人算的。”瑞王大笑,逗弄怀里三岁的长孙。
  赏月家宴设在御花园的天一阁,四面门板洞开,便成了一座敞厅。檐下坠满琉璃华灯,月明灯彩遥相辉映,几名升平署乐人齐奏笙箫。供月台上,焚香秉烛,供着点心果品。桃与石榴成对摆放,寓意“桃献千年寿,榴开百子图”。
  十来张圆桌分布厅中,椅子也是圆的,团团圆圆。居首的一张桌最大,皇太后已经入席,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未驾临。
  瑞王看向坐在女眷那一侧,与先皇的贵妃、公主同席的叶星辞。他牵着孙子走近,命孩子问好,笑道:“等到十月初八,公主嫁入咱们家,你就得叫她奶奶了。”
  奶奶个腿,叶星辞勉强扯扯嘴角,在孩子留着阿福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现在他对瑞王,除了厌恶,更有畏惧。那副人的皮囊下,兜着狼心狗肺。他往后缩了缩,不由自主看向最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