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50节
  “小叶子。”尹北望脚步骤停,惊喜地举目,望向半支的窗子,“太好了,他还没走。不过,他在唱什么呢?”
  他身子倏地一抖,脚下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喃喃道:“这是北方的小调,宁王教他的。”
  夏小满眼睁睁地看着,支撑太子戴月披星奔波两天两夜的东西,瞬间被抽走了。皮肤像豁出一道口子,疲惫一涌而出。他挺拔的脊背颓了一点,裹着血丝的双眸愈来愈红,双唇苍白发抖,仿佛正在忍受极寒。
  尹北望什么也没说。他堵住双耳,慢慢走入夜色,步履拖沓。
  夏小满追随其后,瞥一眼那扇归于安静的窗子,淡淡烛光流泻。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本不该如此亲密。亲密到,让“女人”学会轻佻艳俗的山野民谣。他们已经到了言无不尽的地步,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乐。太子玲珑心窍,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他想的只会更多,更深。
  夏小满突然恨极了叶星辞。从未有人,让太子如此沮丧。
  可他又明白,这不怪叶星辞。一个从未离家的少年,不谙世事,被抛在异国,难道还不许他为苦闷找到出路?难道他没有快乐的权利?他只有哭哭啼啼,日夜眷念东宫的生活,才不算是辜负?太子不能既抛弃一个人,又妄想留住他的心。
  主动放手,即为失去。
  “爷,你不去看他了?也许,他明天就走了。”夏小满小心道,“他唱的曲,肯定是随便从外面听来的。他就是个孩子嘛,对什么都好奇——”
  “闭嘴。”尹北望横了他一眼,唇间短促而凶狠地迸出两个字。
  夏小满惊了一下,不敢再言语。他懊恼,不该没眼力见儿,现在太子一定很烦他。他抱紧与自己同名的小松鼠,眼里噙着泪。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街巷逐渐冷清。店铺都上了门板,快宵禁了。夏小满想,他们也得找地方过夜,又不敢开口打断太子的思绪。
  “你在发什么呆,我们该住哪?”终于,尹北望开口了。
  “你叫我闭嘴的。”夏小满嗫嚅,罕见地发牢骚。
  尹北望停下脚步,猛然扼住他的下巴,语调冰冷:“再说一遍?!”
  “奴婢该死,恕奴婢失礼。”夏小满眸光颤抖,琉璃珠般的眸子晶莹易碎,我见犹怜。尹北望冷冷丢开他的脸,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他才知道,那双擅于抚琴的好看的手,有这么大力气。
  在客栈落脚,夏小满仔细刷洗了房里的浴桶,服侍尹北望宽衣沐浴睡下。
  夏小满也疲乏不堪。同样的路程,他几天内连走三回,晕船三回。长时间赶路,两条小腿都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他轻手轻脚地,将多余的被褥铺在床边地板,就这么躺下,方便随时听差。
  “小满。”床上的人在黑暗中说,“刚才我对你,有点凶了。”
  他知道我是辛苦的,他在对我道歉!夏小满心花怒放,疲惫一扫而空,唰地坐起来,小狗似的将下巴搭在床沿,开心道:“我知道殿下心情不好,我绝不会有怨言。”
  一道黑影背对着他,无助地蜷在床上。夏小满很少看到尹北望用这样的睡姿,心里一阵揪痛。尹北望翻个身,往里侧挪了挪,让出一点地方。
  夏小满脸上绽开笑容,立即爬上去。黑暗中,有指尖轻触他柔嫩的唇瓣。他了然,于是开始尽心地服侍。
  “让他得意吧。反正,这也符合计划。”太子的手指,在他发丝间摩挲。太子的身上很热,声音却很冷,“他不知道,他的心头肉,是插在他心上的一把刀。拔出来的时候,痛死他。”
  夏小满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不便说话,轻轻“嗯”了一下,作为回应。他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宁王。
  第92章 余下的路,要自己走
  大地铺着一层浅浅的秋色。露珠冰冷,在晨曦下闪着细碎的光。
  一去一回,二十多天,夏黄豆已经熟了。叶子发黄,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脱落。当田鼠、野兔窜过,一串串的黄褐色豆荚便哗啦作响,像豆子们在说悄悄话。
  它们在议论,野草会在哪一夜悄然变黄,第一场雪会在何时到来。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另一个人。
  想象着这些,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偷瞄一眼楚翊,紧了紧披风。由于一路都不戴席帽遮阳,楚翊有些晒伤,额头和颧骨起了几片红痕。
  清晨的风很冷,所以他披了一条厚实的靛蓝色绒褐披风。待太阳爬高,他又觉得热了,于是解下披风,搭在鞍上。与楚翊并马徐行,不时聊几句,笑一笑。
  陈为也骑在马上,把车让给孙家母女乘。此时,车窗帘布半掀,孙小姐正向外张望。她气色好多了,脸颊也圆润几分。
  接近午时,抵达顺都城郊,巍然屹立的城墙横在视野中。
  “停一下。”楚翊勒马,驾车的罗雨也跟着停车。叶星辞以为他内急,却见他稳坐马背,继续道:“离都城不到二里了。孙夫人,孙小姐,我们不可再同行。”
  母女俩掀开车帘,讶异地探出半个身子。孙夫人无助道:“王爷,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告御状吗?”
  “是。但剩下的路,你们得自己走。”楚翊命罗雨打开车内的行囊,取出一幅字迹工整的书法,呈在母女眼前,“这是我写的诉状,现在你们将它抄一份。”
  罗雨又取出纸笔,以捡来的石头为砚,研了一点墨。孙小姐伏在车厢前,逐字抄写,字迹娟秀。待她停笔,楚翊又收回诉状,交给身边一脸好奇的叶星辞。
  诉状上写明了冤案的前后经过,包括堂审时有人公然提及瑞王,以及原知县李青禾的秉公办案,但没提认罪口供上的指印为死后所留。
  叶星辞立即发现这点遗漏,出言提醒,楚翊却淡淡道:“她们没机会看到口供,按道理不该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没写。把你手里的诉状烧了,现在就烧。这上面是我的字迹,很多人都认得。”
  叶星辞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烧了诉状,看灰烬随风而散,隐没在路旁的豆田。
  “孙夫人,孙小姐,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要好好记着。”楚翊注视孙家母女,特意放缓语速,吐字清晰沉稳,“所谓告御状,不是去皇宫,而是去大理寺。皇上,你们是见不着的。”
  “大理寺……”孙小姐认真重复。
  楚翊微微点头,继续道:“大理寺在和阳门外,毗邻宫城的街上,与都察院、刑部衙门相邻。街头的牌坊旁边,有一面登闻鼓,专为鸣冤者而设。进城之后,找个地方住下。明日辰时初刻,你们带着诉状,去鼓边等着,那是皇上的四叔庆王入宫理政的必经之路。你们看见他的车驾,就能认出来,车上刻着龙纹,一般人用不得。”
  母女俩用心听着。她们都是通文墨的人,这点东西听一遍就记住了。
  叶星辞也专注聆听,立时便明白楚翊的用意。楚翊太年轻,有心无力。只有把冤案交给有能力,又憎恨瑞王的人去查,方能拨云见日。庆王最初参政就是在刑部和大理寺,根基深厚,人脉通顺。更重要的是,他恨瑞王。
  楚翊继续缓缓说道:“看见庆王来了,你们就高举诉状,击鼓鸣冤,高喊翠屏杨氏宗亲暗中为瑞王兼并土地,勾结知府炮制冤案。庆王当即就会下车询问,还会免了你们越级告状的一顿板子。因为他怕你们挺不住,耽误他了解案情。”
  孙夫人目光坚毅地点头,说自己记下了。她搂紧女儿,颤声问:“庆王爷一定会为我们伸冤?”
  “会。”楚翊勒住摇晃的马头,眸色一暗,嘴角挑起莫测的微笑,“不过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他自己。但是,只要结果是正义的,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刑部和大理寺是他的势力范围,我难以介入。他会不眠不休地查案,在他手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我们知道了。”孙夫人道。
  “若庆王问:你们怎敢凭空攀咬瑞王?”楚翊冷静地指点道,“就说:堂审时,一旁的笔吏都记录在案了,也许能查到。被革的知县李青禾也知情,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庆王问:知不知道杨家人如何兼并田产?你们就说:不知道,不过可以去查鱼鳞册。”
  叶星辞默默听着,再度感叹楚翊的多谋善断。
  这小子自己查明了真相,又刻意引导庆王再查一遍。当庆王去丹宇县查卷宗,就会翻出重新放入的原始笔供。当庆王去查鱼鳞册,就会发现杨家人虚构子孙,并购大量免赋田地。庆王会严审所有涉案之人,撬开他们的嘴,将这些罪证打磨成最锋利的刀,狠狠劈向瑞王。
  “民女都明白了。王爷的恩德,没齿难忘。”孙家母女含泪叩首谢恩。
  “请起,不必多礼。”楚翊有些动容,翻身下马搀扶二人,恳切地叮嘱,“记住,你们不认识我。只在我视察翠屏府的牢狱时,见过我一次。来告御状,没人鼓励、指点你们,是你们自己要来,路引是凑钱买的。答应我,千万别提到我,拜托了。”
  言毕,楚翊微退半步,郑重地抱拳施礼。孙家母女慌忙回礼。之后,她们背着包袱,相携向顺都城而去。步履虽缓,却坚定无比。
  楚翊上了马,深眸微眯,目送二人。他倒要谢谢她们。他利用了她们,她们的苦厄,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刀。而现在,他将刀柄悄悄递给了庆王。
  楚翊从袖间抽出一本书,交到罗雨手里,道:“夜里,你悄悄去一趟袁宅,也就是刑部侍郎袁鹏袁大人的宅邸,将这本书放在他书房的案头。他家里没几个仆人,应该很好潜入。”
  “龙潭虎穴也不在话下。”罗雨妥善收好。
  叶星辞只瞄一眼,便得知整部书的内容,因为它有个概括性极强的名字——《尸变考辩》。尸变,自然也包括尸僵。他恍然笑道:“逸之哥哥,你在引导这位袁大人,让他通过书中提到的尸僵,来联想到孙家人的认罪口供是死后才画押。”
  “不错。这个细节,让他自己查出来,比直接告诉他要更可信。”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叶星辞用手指捋顺雪球儿的鬃毛,忧心道,“你这么聪明,是不是身体很差?”
  楚翊侧目,意味深长地挑眉:“以后你就知道了,绝对吓你一跳。”
  “吓一跳?你指的是猝死吗?”叶星辞惊恐地捂住心口,“不要啊。”
  “早晚被你给可爱死。”楚翊抚掌大笑,笑得眼角发红,惊了身下的骏马,“不过,男子本就不如女子长寿,我又年长,一定会走在你前头。你儿孙绕膝,颐享天伦,倒也不至于太寂寞。”
  噗——不远处,于章远和宋卓一齐迸出笑声,接着若无其事地抿嘴:“抱歉王爷,我们不是在笑你。”
  “你们哪来那么多乐子?给我讲讲。”楚翊不以为忤。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在说:王爷你就是最大的乐子。“绝对吓你一跳”,这话该由叶小将军来说。
  第93章 我生气了,哼!
  孙家母女已走出很远。一双纤弱的身影,化作秋风中两株相依为命的劲草。叶星辞叹了口气,默祝她们一切顺利。
  他身旁的楚翊敛起笑意,话中暗藏机锋:“顺利的话,瑞王会从此一蹶不振,安心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他是皇上的亲叔叔,老太后的亲儿子。扳倒了他,就是往他们心口捅刀子,这个人不能是我。我这次出门,是巡察渡口和水运,与此事没有分毫关系。”
  没错。叶星辞心里一动,这里头还有这一层。
  瑞王混蛋,但在太皇太后眼里,挑破她儿子是混蛋的人,更加可恶。小皇帝聪慧,但也只有九岁,老祖母的言行态度,对他的影响举足轻重。
  为什么,楚翊会想到这些?为何会说,“这个人不能是我”?他在筹谋什么?叶星辞静心揣度,后脑陡然一麻,如醍醐灌顶:“你也想当摄政王?!”
  男人倏地将目光转过来。
  叶星辞心脏一缩,感觉自己被一只鹰盯了一眼。傲骨嶙峋,锋芒毕露,野心与雄心交映闪动,在翱翔中睥睨万物。凶猛迅狡,善藏羽翼。
  “想想,难道犯法吗?”楚翊唇角一弯。
  “你想争这个摄政王,为什么不告诉我?伪君子!楚一只,一只混蛋!”叶星辞咬紧下唇,狠瞪男人一眼,双腿夹紧马肚轻咤一声,扬鞭疾驰而去。
  他感到被欺骗和辜负,虽然自己藏得更深,骗得更狠。楚翊分明就是有所图谋,却不露声色,假惺惺说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他曾因这句话而深深动容,原来是假的!
  “别跑,听我说!”楚翊策马直追。
  追了一段,他居然纵身一跃,落在叶星辞身后。重量突增,惊得雪球儿止住奔腾,扬起前蹄激烈嘶鸣。叶星辞本可以勒住缰绳,奈何被身后的男人牢牢搂着腰,像大秤砣似的坠着。最终,二人双双滚落马下,摔进路旁野草。
  草叶茂盛,土地松软,倒是不太疼。叶星辞挣扎着坐起,挥起白皙而有力的拳头,怼在男人肩头,怒道:“你他娘的玩杂耍呢!”
  “怎么样,我的身体是不是很好。”楚翊双手往后一撑,惬意地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
  “好极了,果真吓我一跳!”叶星辞冷冷斜睨着他。
  “王爷,你怎么样——”罗雨焦急地追来,楚翊摆摆手,叫他别靠近,自己有话和公主说。
  楚翊坦然迎接叶星辞的视线,任由那燃烧着质疑和怨怼的目光灼烧自己的脸,轻轻地开口:“小五,我是对你隐瞒了想法。可是,在我戳破你是个宫女之前,你也没主动向我坦白啊。我们都有秘密,但这不妨碍我们互相喜欢。我对你,是真心实意。无论我是不是想成为摄政王,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不,不一样。”叶星辞抱膝而坐,将气呼呼的绝色脸庞搭在膝头,嘟囔道:“你有所图,你对我的喜欢,就是掺了杂质的。如果明天真公主回来了,我又成了她的婢女,你还会想要娶我吗?你不会。你会调过头去,像之前对我一样,步步为营地去追求她。我呢?我只能当个侍妾或通房丫头。”
  他翻眼吐舌,做个夸张的鬼脸,来表达愤懑。楚翊忍俊不禁,还故意学他,随之正色道:“就算真公主回来了,我也会想办法把她送走。我只和你,做结发夫妻。”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叶星辞一针见血。楚翊没说,愿不愿意为个宫女,而放弃迎娶公主这件事本身。但他说话时底气不足,因为他骗楚翊更多,更深。等对方发现他是男人,一定也会骑马逃走的。
  “我没有回避。我在告诉你,我解决问题的方法。”楚翊的目光和声音都柔和极了,“我是个功利而变通的人,你和权力,我全都要。其中的区别在于,我喜欢你,不喜欢权力。但是,唯有大权在握,我才能施展手脚。争权非我意,唯愿四海平。”
  良久,叶星辞点点头,认可了对方的说法。他是男扮女装的大骗子,没底气继续逼问。
  他怕自己将来露相后,楚翊会揪着他领子问:兄弟,你咋好意思说,我对你的喜欢是掺了杂质的?你对我的喜欢,可是掺了个牛子啊!
  叶星辞正想起身,楚翊却借着他抱膝而坐的姿态,一手勾住他膝窝,一手揽腰,轻松地将他打横抱起。
  “你——放我下来——光天化日的——”叶星辞羞愤欲死,像大鲤鱼似的打挺扑腾,却并非认真抵抗。他贪恋这个怀抱,等回到顺都,就再难如此亲密了。
  “黑天就可以吗?”
  “也不行!”
  “叫哥哥。”楚翊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