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42节
  道长诵经作法,夏小满紧咬着牙,跪得端正,纹丝不动。他在首排,这么显眼的位置,决不能给太子丢人。渐渐的,他甚至能从痛楚中分离出甜蜜和快乐,就像把漂在水上的油花撇出来。耳旁的经咒,宛如赞歌。
  第78章 你放肆!
  两刻之后起身时,衣裳被冷汗浸透了。夏小满双腿麻胀发热,双膝被石子硌出几个血坑。太子见他脸色苍白,问他怎么了。他小声讲:“俞贵妃的人,往我跪的地方丢石子。不过没关系,我坚持住了。”
  法会结束,夏小满嘀咕,走不动了。尹北望撩开他衣摆,才发现两条裤腿自膝以下鲜血淋漓。尹北望怜惜地叹了口气,命人将他背回东宫,今天别再走动。
  宫女琳儿主动为他敷药包扎,还柔声叮嘱他好好休息。可是夏小满很快又满地溜达了,像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紧随太子左右,直到入夜。
  朦胧南溟月,汹涌出云涛。
  帝后嫔妃齐聚别苑的湖心亭,观看河灯。数百名太监宫女,手提莲花灯,罗列湖畔,犹如为一池碧水装扮了发光的项链。
  满湖星斗,万朵金莲。明明灭灭,参差难数。
  “河灯能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齐帝道。
  “陛下怎么什么都懂!”俞贵妃的脸,在河灯映衬下很妩媚,“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在学新东西。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来,我们一起放灯。”
  可这不是市井孩童都知道的?夏小满站在太子身后腹诽。可齐帝享受其中,拉着俞氏的手,在亭边放灯。那两盏硕大精巧的莲花灯,专为帝后而备。可皇后不在,她病体疲乏,提前回宫了。
  “岱岚,你帮我把河灯放了,追念你夭折的哥哥。”回宫前,皇后这样对尹北望说。
  此刻,那盏灯却到了俞氏的手里。她在烛光中笑得甜美,与齐帝携手放灯,恩爱有加。还做作地踉跄一下,引得齐帝来扶。
  “好险,差点就栽进湖里去了呢!臣妾可要好好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叶贵妃冷冷觑了他们一眼,似乎被恶心着了。她质问俞氏,怎么敢拿皇后的灯,皇后本想用来追念早夭的皇长子。齐帝在中间打圆场,说一盏河灯而已,是自己拿给俞氏的,放着玩玩,开心就好。
  “陛下,臣妾不知皇后姐姐的心意,来年注意就是了,叶妹妹也是好心提醒。”俞氏的声音,就像一锅正在熬煮的蜜糖。叶贵妃淡淡扫了齐帝一眼,漠然告辞,说回宫陪皇后了。
  夏小满一身鸡皮疙瘩,在角落翻白眼,听见尹北望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我要把这个女人推下去。”夏小满遽然一惊,立即在对方衣袖拽了一把。这一下,令尹北望瞬间冷静,回过头朝他苦涩地笑了。
  观过河灯,圣驾回宫。
  齐帝要去看望皇后,尹北望也同行。父亲乘抬舆,儿子步行相随。满月皎洁,如水银泻地铺满宫道,父子难得独处闲聊。
  聊到在寿宴猝死的昌世宗,齐帝嗤笑一声,语气堪称快活:“死多久了?转眼四个月了吧。哼,胆敢娶朕的女儿,结果如何?无福消受。这说明,他命浅福薄,根本就不是天子,妄领天命而已。朕可不会像他一样,朕身强体健,才四十五岁,还要再活三十年。你静下心,再历练三十年。将来举兵北伐,别辜负了朕为你取的名字。”
  “儿臣明白,必定不负厚望。”被预告还要当三十年太子的尹北望淡然道。
  “朕很放心不下你妹妹。就选瑞王,挺好的。瑞王是永历小儿的亲叔叔,老太后的亲儿子,十拿九稳的摄政王。嫁给他,这辈子也有依靠了。”
  陛下,你的爱女正独自浪迹天涯呢,夏小满暗道。
  他忍着双膝的胀痛,默默跟随,却渴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能让父子俩多聊聊,让圣上体察太子的辛劳——自己能悠闲地与妃嫔冶游,与道士论道炼丹,全凭太子操劳国事。
  一炷香后,夏小满又急切地渴望这条路变短,再变短,下一步就迈进皇后的寝宫。
  因为他看见,俞氏的贴身宫女,正贴着墙根迎面跑来。夏小满冷冷盯着她的脚步,猜得出她的台词:皇上,贵妃娘娘身体不适。
  “皇上,贵妃娘娘身体不适!”那宫女大胆地跪拦圣驾。多年来,俞氏用这个法子,无数次在齐帝去宠幸其他妃嫔的路上将其劫走,屡试不爽。
  “怎么回事,太医怎么说?”
  “瞧不出来,只是腹痛难忍。”
  放几个屁就好了,夏小满想。但齐帝显然不这样认为,毫不掩饰脸上的心疼,立即吩咐:“摆驾凝珍宫。”
  “母后还在等您。”尹北望半垂着眼,不带表情地轻声说。
  抬舆上的齐帝怔了怔,似乎也意识到此举不妥,却瞬间挑出其中的合理性:“皇后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俞贵妃是急症。朕先去看看她,很快就走。”
  太子接下来的话,让夏小满倏然冒了冷汗。
  “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放肆!”齐帝恼羞成怒,脸红耳赤,怒拍抬舆的鎏金扶手,“朕的事,要你多嘴!你母亲为何旧病复发?因你妹妹远嫁。她为何远嫁?因你轻敌冒进,被人围困,叶大将军不得不从流岩调重兵去解围,结果丢城失地。若非他死守重云关,耗得北人坐下来谈判,朕就成亡国之君了!
  你这么温吞内敛的人,怎么会干出那么冒失的事?议和时,那个死掉的老家伙,听说你妹妹倾国倾城,非要给朕当女婿。他真的好色吗?他缺岳父吗?他是要在朕的心头剜肉!故意恶心朕!索要的陪嫁装了好几船,那可都是民脂民膏。你母亲是因你而病,你少跟朕在这阴阳怪气!”
  尹北望面如古井,无波无澜,承接着劈头盖脸的痛骂。
  “起驾!去凝珍宫!”
  齐帝走了,头也没回。一个男人,真的牵挂一个女人,总会找到理由去看她。哪怕是翻旧账,混淆是非。
  尹北望枯站着,像被忽然间变得冰冷的月色冻住了。良久,才继续挪步,神色恬淡,若无其事。
  帝后是从何时开始疏远的?夏小满回想,似乎已经很久了。皇后儿时是长公主的伴读,与皇帝青梅竹马。她端庄持重,不说无脑奉承的话,也不做谄媚争宠的事。
  几年前皇后凤体抱恙,容颜憔损,无法侍寝。夏小满已经不是男人,但他知道,男人离了那事儿活不了。夫妻离了那事儿,长久不了。
  俞贵妃本就受宠,叶贵妃又是清高淡泊之人,于是前者一步登天。皇帝也曾留恋年轻姑娘,可几天后,他还是会屁颠颠地回到俞氏身边。
  有人曾听凝珍宫的宫女嚼舌头,俞氏为了固宠,会在床笫间做一些低贱的事。当然,嚼舌头的已经没了舌头,成天在浣衣局搓衣服。
  从前,帝后间有玉川公主这件贴心小棉袄为纽带,还能时常聚在一起谈笑。公主出嫁后,棉袄丢了,纽带断了。男人都想有儿子,但当儿子够用时,反倒更宝贝女儿。她们温婉,贴心,对父亲的地位没有丝毫威胁,也没有争权的野心。
  在夏小满眼中,皇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她从不打骂奴婢,先前他给了自己一拳,她还温柔地关心:“小满,你的脸怎么了?如果是刚伤的,就冷敷。本宫这里有冰,你拿去用。伤得比较久,就拿熟鸡蛋热敷。”
  回忆完中元节的事,尹北望还清醒着,兀自愤恨着。
  “我连自己的母亲都照顾不好。她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我不懂,俞氏究竟哪里招男人喜欢?我看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强。”
  或许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夏小满想。
  “睡吧,殿下。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累一点,然后就能睡着了。”
  夏小满掀开纱帐,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上去。他从尹北望脚边一点点往前爬,悄无声息,像潜行的猫。尹北望透过黑暗盯着他。
  爬到一半,他停下。舔舔嘴唇,低下了头。
  “嘶,你放肆!在哪学的低贱把戏……”尹北望恼火而讶异。他推了几下他的头,又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压了回来。
  **
  眩晕中,船靠近渡口。
  本地渡口是新修的,听说每天都有两三趟渡船停靠,所以夏小满才改了路线。
  “行商路引,文牒。”
  夏小满递上这些东西,任由小吏拆检随身货物。只要将货带入北昌,就要缴税。有的东西按斤两,绸缎布匹按尺寸。
  他为绸缎帕子缴了税银,听对方道:“你的松鼠也要缴过关税。”
  “我和它不认识,在船上遇见的。”夏小满随手将松鼠放生了。
  那人摆摆手,示意他通过。经过长长的栈道,踏上异国土地,他吹个口哨,松鼠便又回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叶星辞。正开心地在江边堤岸打水漂呢,动作干脆飒爽。他用力眨眼,确定没看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正和两个属下比试。
  而叶星辞身后的树荫里,两个男人正在交谈。
  身材较矮的大腹便便,叠在身前的双手白胖柔嫩,非富即贵。他对身边的高个男人毕恭毕敬,那人身材颀长,挺拔如松,一身石青的素雅锦袍。
  “哎,看见没!”叶星辞成功令一块石头漂出老远,立即回头,朝男人得意一笑。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代表他们关系匪浅。他很在意,对方是否看到他的“壮举”。见男人注意力不在这,他立即面露失落,接着捡石头。
  这时,男人侧过头,望了一眼渡口,夏小满终于看清他的脸。
  他像这江上的一缕清风,贵气的眉宇轮廓深邃。硬朗的宽肩和身材,刚好抵消过于俊美而显出的阴柔。他心里似乎也藏着很多事,但一派风轻云淡,不像太子那样沉郁。
  他会是谁?瑞王或庆王的儿子?某位世家公子?叶星辞没说过交了新朋友。结合矮个男人恭谨拘束的神态,夏小满猛地意识到,他是宁王。
  叶星辞居然以男装示人,跟着宁王跑出来玩?!胆子也太大了!不过,他一向如此。他每次生病,都是因为乱吃东西。他还是宫里唯一尝过河豚滋味的人,据说鲜美到值得一死。
  “阿远,再捡点那种扁扁的石头。”叶星辞道。
  搜集石头时,于章远的目光掠过夏小满,又愕然撤回。他低声朝叶星辞说了句什么,后者刚打出一串完美的水漂,笑着瞥去。
  从少年那堪称风华绝代的脸上,夏小满读出了心虚和尴尬。他快步走远,坐在附近的茶摊。不多时,于章远鬼鬼祟祟而来,说叶小将军派他过来。
  第79章 你有冤情吗?
  在夏小满冷冷的注视中,于章远有些尴尬:“夏公公,我们在跟宁王一起办差。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你们住哪?”
  “就在翠屏城中,官府的驿馆。”于章远因心虚而献殷勤,“你嘴角,怎么有一点裂伤?入秋了,容易上火,要多喝水啊。”
  “跟你没关系。”夏小满白净的双颊泛红,低声怒斥:“于章远,你比叶小将军年长,他跑出来玩,你非但不劝阻,还跟着一起玩。你们弄丢公主,闯下多大的祸,心里没数吗?还敢游山玩水!”
  于章远讪讪地不敢作声,良久才嗫嚅:“夏公公,你放心。虽然叶小将军穿成这样,可宁王还是把他当女的。宁王这方面有点迟钝,大概很少接触年轻女人。”
  回到江堤,于章远靠近兀自打水漂的少年,低语道:“他说今晚会来找你。”
  叶星辞动作没停,轻轻“嗯”了一声,扭头瞄向正与翠屏知府交谈的楚翊。视线相遇,男人朝他勾起嘴角。
  他们于昨日抵达翠屏城,先去杨家老宅吊唁杨老太爷。叶星辞没露面,只在附近闲逛。城中最宽阔的街道上,有三座牌坊,是百姓为杨榛这位光耀门楣的前吏部尚书而立。杨家是江北世家,虽被先皇打压,但余晖仍在,邻里自发戴孝,整条街飘满白幛。
  楚翊为逝者敬香,寒暄片刻便离开了。与叶星辞会和后,他说,杨家的丧事办得乱七八糟,下人全都忙手忙脚,自己这个专办白事的王爷真看不过去。
  叶星辞调侃:“你术业有专攻,留下来指点指点。”
  那之后,他们前往翠屏府衙,向知府了解渡口营运和水贼侵扰情况,今日则到江边实地察看。由于事先没通报,本地官府不知宁王来巡视。楚翊进入衙署亮出身份时,差点被当成骗子抓起来。
  叶星辞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走到楚翊身边,望着川流不息的江水。只听知府杨明毕恭毕敬道:“货物只要从渡口出去,就要交税。南齐的货物进来,也要交税。对于粮食、盐糖,还有……还有铜铁都是严控的,禁止外流。”边说边想,像在背诵。
  “渡口开放不到一个月,收上多少税银?”楚翊问。
  “应该是四千……六千多两。“
  “五千一百四十五两二钱,昨天你念给本王的,今天就忘了?”楚翊斜睨着对方脑门的一滴冷汗,“那些商人在收购货物时,有没有出现压价的情况?”
  杨知府怔愣在那,也不眨眼。直到楚翊在他眼前挥挥手,才道:“渡口刚刚运转起来,会面临一些问题,和复杂的情况。王爷所说的情况,偶尔是会有的,但不多,也不严重,还在可控范围内。具体的情况是什么情况,还要看实际情况。集中精力,先重点将税收这一块抓起来,不落后给其他州府。里面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情况,今后一定加强监管。”
  “杨大人,你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啊。”叶星辞一针见血。见杨知府的袖口有一张字条探头探脑,他一把夺过,“哎呦,还打小抄!师爷给写的?你是哪一科的进士,这么点东西都记不住?”
  杨知府不语,只是频频眨眼,锃亮的大脑门浮着一层油汗。楚翊笑了,在他肚包肉般浑圆的肚子戳了一下:“杨大人,你掌管六县黎庶,可别肥了肠子,空了脑子。”
  “王爷教训得是,下官会慎重地重新审视自己,反思自己,肯定——”
  “行了,别啃了。”楚翊冷漠地打断对方的废话,转身离开江堤,“快中午了,就在府衙吃顿便饭吧。”
  杨知府松了口气,屁颠颠追上,献媚道:“王爷,六个县的地方官都赶过来了,今夜为王爷接风洗尘。”
  “他们盐吃多了,闲得慌?都回去……”楚翊眸光一闪,改口道:“算了,来都来了。切记,宴席别太过铺张。”杨知府连连点头,说谨遵钧令。
  “四舅,该走了!”楚翊朝正在附近买东西的四舅和贴身护卫勾勾手,随后突然凑近身旁的叶星辞,悄声细语:“尹兄弟,晚上你可以大饱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