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127节
  只是罗昭仪千算万算,算错了时间。
  如果说罗昭仪提前两天打个招呼, 或是过后两天再说此事,周承翊都不会这么恼火,偏偏这个时间就是不偏不倚, 撞在了枪口上。
  提前两天, 那是毅王事情摆不平了,提前和他这个侄儿皇帝通气, 周承翊看在自家人的份上,只要不是大问题, 会去酌情处理;往后两天, 事情已经在朝堂上发酵起来了,毅王再托人递话,就算周承翊生气,但也在情理之中, 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是什么时间节点?
  上午周承翊还因为陶云亭弹劾毅王府的奏折而气闷多思, 到了下午来到罗昭仪处, 她就开始提这个事情?!
  他的紫禁城哪里是什么宫门重重、重兵把守的机密要地, 根本就是一处四面透风之所,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不是都在这些人的把握监视之下?
  更往深处想一想, 他这个皇帝的安危是否也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他的身边,还真是危机四伏啊!
  周承翊从小就是太子,自从做太子起, 他所接受的行为教养便是喜怒不能形于色,但是今日他是实在气怒不已,直接拍案而起,那些丝绸帕子上的葡萄皮,全都被震了出去,散落一地,但是罗昭仪已经被吓蒙了,顾不得地上的不干净,连忙跪了下来请罪。
  葡萄皮被进一步碾碎在双膝之下,紫色的汁液瞬间弄脏了浅色的罗裙。
  周承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以罗昭仪的智慧,这事也不过是被当枪使了而已,只是到底是气不顺,也没叫起,直接甩袖就走。
  周承翊不管是在朝堂上的表现,还是在日常的生活中,都是一个情绪稳定之人,这样异常的气怒,实在是让罗昭仪心惊胆战,一直到御撵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罗昭仪都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直到她的心腹宫女上前来扶她了,她才一个踉跄,非但没有起来,反而是一屁股跪坐在了地上。
  罗昭仪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往外传递消息,她虽然不是特别聪明的一个女人,但是对于揣摩周承翊的心思方面却异常敏感,她不知道为何今日皇帝就能气成这个样子,但是她知道,如今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紧闭宫门、静思己过,否则很有可能她会再一次掉落到泥淖里。
  她已经从泥淖里爬出来了,决不能再回去!
  她的一切都是周承翊赐予的,今日实在是恃宠而娇了,居然失去了往日的谨慎,触怒了皇帝。
  可不管罗昭仪此刻如何懊恼,事情已经发生,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周承翊坐上御撵就走,前后不过只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沈江霖匆忙将起居注往怀里一收,继续跟着御撵疾走,来的时候速度还慢一点,回的时候许是下面的宫人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气,一路上鸦雀无声,但是速度更快了一些,幸亏沈江霖身高腿长,步伐迈的快一点还能跟上,后面几个短腿宫人,恨不能气喘吁吁地小跑起来。
  周承翊大步进入“养心殿”后,直接抽出御案上的那封陶云亭的奏本,再次紧皱着眉头看了一遍后,突然狠狠地掼在案己上,勒令伺候的宫人全部退下后,突然目光一凝,停滞在了沈江霖身上。
  “起居郎,将你的起居注拿过来让朕看看。”
  周承翊突然冷声道。
  沈江霖无有不从,立即将起居注呈给了皇帝。
  按照规定来讲,起居注是不能呈给皇帝看的,毕竟这是为了后世史学家对一个皇帝的日常进行研究以及评判的重要依据,如果要给皇帝看了后,命令修改美化,就失去了初衷,起居注起到的应该是一个比较公允的评判作用。
  但是这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想青史留名留下来的是骂名,就算是最昏庸无道的君主,也不允许起居注上满篇都是自己做的荒唐事。
  可以说,起居注对于想成为明君的君主来说,起到的就是一个督促复盘的作用;对于昏君来说,那就是个摆设,是谄媚之臣用来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作秀。
  周承翊自然是以明君要求自身,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自律刻苦之人,所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还看过沈江霖写的起居注,后来从来没有要求沈江霖在半途中将起居注呈上来,更没有让沈江霖改过一个字。
  由此可见,周承翊是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自己符合一个明主的要求的。
  刚刚在罗昭仪那边发的一通火,虽然火是发过了,但是回头想想,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种无能表现?
  恼羞成怒之下,人总是容易失去仪态,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若是细细写来,实在是让人看了会有些不堪。
  周承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翻开一看,只见今日的记录寥寥,大都一笔概括,不过也确实中正,毕竟上午处理的那些事情,和他平日里的一般无二。
  等到周承翊的视线落在了“咸福宫”处,只见沈江霖记录道:
  帝赴“咸福宫”,罗昭仪待之,罗昭仪因土地之争缘故为毅王求情,帝怒,遂回。
  简简单单,只有一句话。
  春秋笔法,在沈江霖处,用的极妙。
  没有细细说出前因后果,但是又讲了整件事的缘由,便是周承翊想叫沈江霖去改,都不知道从何而改。
  周承翊缓和了面色,将起居注还给了沈江霖,脸上微微带着点笑意道:“起居郎的一笔字,越发好了。”
  沈江霖躬身接过起居注,谦逊道:“陛下谬赞了。”
  此刻殿内只剩下了周承翊与沈江霖二人,周承翊刚刚遣散众宫人就是因为感觉到了自己身边极大的不安全感,现在倒是方便了他与沈江霖说话。
  “沈爱卿,你也看过那封奏折了,你如何看?”
  周承翊的话有些跳跃,但是沈江霖自然知道周承翊在问些什么,稍稍思考了一番,才道:“此事可大可小,端看陛下要如何施为了。”
  之所以刚刚周承翊有些担心沈江霖在起居注上乱写,就是因为沈江霖如今不仅仅肩负起居注的记录,还帮他进行了奏折的分类,以沈江霖之能,周承翊相信沈江霖定是知道自己刚刚在罗昭仪处究竟因何而怒,就怕沈江霖写在了起居注上。
  幸好沈江霖十分懂得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多余的字都不会往上写。
  这样的沈江霖,如何不让周承翊欣赏和信任?
  听到沈江霖如此回答,周承翊暗自点了点头,然后坐回了御案后头,命令沈江霖有什么想法,一五一十说来。
  这是周承翊第一次问政于沈江霖。
  虽然之前周承翊对沈江霖一向不错,哪怕用个早膳、午膳,吃到好吃的菜都要给沈江霖赏赐一道,偶尔也会点沈江霖日讲,让他草拟诏书,给他一些赏赐,但是正儿八经的问政,还是第一次。
  这说明,沈江霖在周承翊心中的地位,越发不同了一些。
  但是有时候是机遇同样也是危机,一旦沈江霖回答的不好,那么在周承翊本就是心绪不佳的状态下,或许就此消失在御前也是有可能的。
  沈江霖心中早有腹稿,但他还是装作沉思了一下,才慎重道:“一如臣刚刚所言,此事不是大事,但虽不是大事,却有碍观瞻,终归让朝臣看在眼里,不太妥当。再有一个,亲王封地本就很广,毅王府从封为亲王开始到如今已经传承两代,近六十多年时间,着实经营时间不短了,,既然毅王府敢如此施为,那么其他亲王府是否也有同样之举?这么多年来,亲王以地养地、以地买地,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微臣观户部呈上的奏折,每每都有缺银之意,不知道这与亲王封地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还望陛下明察。”
  周承翊有心想说,大周朝之田地千万亩计,传承到如今,有封地的亲王一共才六位,毅王已经是当年穆宗赐予最多封地的亲王了,便是多吃多占了一点,又能占了多少地?
  沈江霖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扭头一想,周承翊觉得也有可能。
  沈江霖虽然才华出众,但是到底只是荣安侯府的庶子出身,庶子不掌家业,对钱财土地之事便了解的没有那么清楚了,再加上治理一国,和治理一家如何能相提并论?
  一家人中有个百亩千亩地已经算是富足,可是对于帝王来说,过目的数字都是数百、数千万亩的地,亲王的一点封地,周承翊还真没有如何放在眼里过。
  便是以地养地,毅王府这么多年,他算他们翻一倍好了,也不过二十万亩的地,虽然多了一些,但也并非不能承受。
  只要获得的手段是正常的,不像这次这样闹点幺蛾子,周承翊是不准备大动干戈的。
  毕竟屁股下的皇位才刚坐稳,又何必自己跳出来四面树敌呢。
  但是沈江霖前面几句话是说到了周承翊的心坎里的,周承翊想了想,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让沈江霖先行退下。
  沈江霖当晚下值之时,在宫门口与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韩兴擦肩而过,沈江霖唇角微微上扬,却并未与韩兴有什么眼神交流,反而是快走几步,登上了来接他的马车,让车夫尽快回府。
  他大哥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果然,事情不出沈江霖所料,在周承翊否决了沈江霖的想法之后,但是却又召见了韩兴,因为不知道为何,沈江霖的话一直萦绕在耳旁,周承翊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是该查一查,几个亲王如今掌握着多少田地了。
  哪怕这些田地在周承翊眼中不值一提,但是知道更确切的消息,总归没有坏处。
  韩兴如今已是周承翊的心腹之人,派他做事一向稳妥,亲王之田地,别人不敢查,锦衣卫的人却是敢的。
  韩兴做事效率极高,十日之后,几个亲王手中所掌握的田地数量就汇聚成了一封奏折,呈到了周承翊的案头。
  周承翊每日事物繁多,其实过了这么多日,他的气已经消了,甚至于陶云亭的那封奏折他都已经决定暂时按下,以内阁批注行事。
  结果,当周承翊看到韩兴递上来的折子时,简直大吃一惊,光毅王府占有的土地,竟然就有六十万亩!
  更可怕的还在于韩兴在后面的备注。
  韩兴是个粗人,虽然识文断字没问题,但是写奏折,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绝没有太多修饰词汇,他在那一长串的数字后面写道:这只是卑职查到的部分,应当还有隐匿田产难以追查,陛下若想继续查下去,卑职可派更多的人手前去调差。
  明面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土地,而隐匿的田产更不知道还有多少!
  继续往后翻其他几个亲王的田产,除了新封的端王没有什么异常,其他的老一辈亲王,有一个算一个,田产之多,让周承翊这个皇帝都有些震惊了。
  本以为毅王府已经是各中翘楚了,可是周承翊错估了人性,还有三位亲王,竟是比毅王的田产还要多!
  这些人加起来,已经侵吞掉了大周朝几百万亩的田地。
  简直是令人发指!
  周承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沈江霖竟然一语成谶,完全不是沈江霖小家子气,而是他穷大方了。
  每年朝廷一亩地的税入按照上中下等田有所不同,这些亲王们的田地绝大部分都是上等田,周承翊折中只以中等田来算,每亩地折算成银两的税入是四钱银子。
  几百万亩田地,每年免去的税额就高达一百多万两白银。
  而大周朝廷去年的总税入才三千五百多万两白银,这里面有五百万两白银还是抄了两淮一众盐官的家才有这么多的富余,结算了前年拖欠的一些薪俸,解决了永嘉帝盛大丧仪的开支,然后又是新帝登基的大礼、封后典礼、一众嫔妃的晋升赏赐。
  新皇入主“乾清宫”,新后入主“坤宁宫”,自然都是要重新装饰一番,太后迁移到了“寿安宫”,又要大修,哪怕周承翊在各项环节上已经能省则省,但是银钱还是如流水一般地淌了下去。
  周承翊甚至有过想法,登基大典等干脆就不办了,但是内阁几位大臣都连呼不可,内阁杨首辅只一句话,就打消了周承翊的想法。
  杨允功言:皇家气象断不可废,昭告臣民同样是天子之责。
  杨允功说的简短,但是周承翊一下子就领会了这位老首辅的意思——皇家气度需要宏大的仪式,否则如何说服臣民对天子俯首帖耳?
  有时候,重大而繁琐的仪式,便是一种权力的宣告,任何一个环节都少不了。
  仪式省不了,但是周承翊和后宫嫔妃们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是可以俭省一些的,十八道的御膳可以改成十二道,宫中的月例银子可以缩减一些,嫔妃的首饰衣裳可以降一等。
  就拿罗昭仪来说,哪怕她知道自己在周承翊面前是得宠的,可是她殿内布置的再精巧,也只在一些小枝小节上下功夫,正是因为知道周承翊宣扬俭省,她才会去投其所好。
  尽管如此,如今刚到年中,去年的税入都几乎花了个干净,而恰逢夏季,今年北方黄河流域又有洪涝之灾,前两日刚刚收到的折子,周承翊心中着急,已经想尽各种办法筹措出粮食和银子,准备派官员前去赈灾。
  结果倒好,他这个做皇帝的劳心劳力,而这些宗亲们却是化身蠹虫,不仅仅与民争利,还要与朝廷争利,实在是岂有此理!
  第129章
  沈江霖如往常一般早起, 但是如今不同的是,沈江霖只要一起来,不管再如何轻微的动静, 谢静姝都会跟着一起起来。
  “你这又是何必?不是让你继续多睡一会儿么?”沈江霖一边净手洗面,一边让谢静姝不要忙活了。
  谢静姝只是不理他, 将给沈江霖昨晚准备好的官袍腰带一一帮他一起穿好,又踮起脚尖正了正沈江霖的官帽,趁着婢女下去倒水的空隙, 抱了抱沈江霖的腰, 嬉笑道:“你不是让我早睡早起,多走动走动么?都听了你的, 还不满意了?”
  知道沈江霖早上的习惯只喝一盏清茶就要走,谢静姝将凉到温度适宜的茶端过来递给沈江霖:“近日我看了一本医书, 书上说早起饮水, 不宜太凉也不宜过热,早起之时人体最虚,过凉过热都会刺激肺腑。”
  沈江霖喝完茶盏放回了小几上,笑着弯腰拱手道:“多谢夫人赐教, 沈某定当铭记于心。”
  谢静姝捂嘴轻笑, 将沈江霖一路送到了二门, 这才折返回去。
  谢静姝想到最近沈江霖的忙乱, 昨夜晚上从宫中回来后, 几乎和大哥商量到了后半夜,回来后只合了一下眼, 睡了两个时辰就起了,也难为夫君如今正当年,早上起来依旧神采奕奕, 若是再过几年,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熬。
  谢静姝以前看书,虽然什么都看,却很少会碰医书,医书本就少,而且谢静姝对医书上一些说法并不怎么感兴趣,她更喜欢的还是一些数、史、哲以及游记话本等书籍。
  如今沈江霖的藏书房内包罗万象,什么书都有,可是她因为沈江霖注重养生之法,她开始也关注起了医书来。
  沈江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身体健康是第一要义,没了身体,思想如何承载?经常劝她不能长时间看书,空了就出去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登楼远眺,开阔视野,否则很容易老了变成个瞎眼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