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44节
  沈江霖心里哀叹了一声,渣爹遇上这修罗场,也是他该。
  前日沈江霖和他说了唐公望之事后,就有提议他若不然等到唐府给了准信了再来拜会秦勉,毕竟如今秦府那边什么都没应承下,写个书子过去言有要务推脱个几天,不妨碍什么。
  甚至沈江霖还婉转表示,若是沈锐还有什么其他渠道,也可以打听看看,没必要这么快就做决定。
  结果沈锐第二天就拿着书子去刺探唐公望那边的态度,没得到准信就觉得那边黄了,秦勉那边就更不愿意推脱几天,免得让秦勉心中有疑虑了,今日一早就叫人把沈江霖唤出来上秦府拜谒。
  对于沈江霖的提议,沈锐是听了一耳朵,但根本没往心里去。
  毕竟唐公望不曾传出要收徒的传言,而且从同僚那边打听到唐家都已经在找下家接收他们京中的产业了,恐怕不日就要告老还乡,沈锐便觉得肯定不成了。
  再帮沈江霖找比秦勉更好的老师,不是沈锐办不到,而是需要花费更多的人情和心力,沈锐不想再去折腾了而已。
  沈锐如今对沈江霖是有“父爱”的,只是这“爱”有限的可怜。
  文人好面子,若是今日沈锐得了唐公望的消息,应承了下来,秦勉这边就可以找个理由推拒了去,毕竟两人之间什么都没答应下来,沈家另择他人为师,完全是没有问题的,秦勉也不会连这点胸怀都没有。
  可是如今事情走到了这个份上,再去变卦,秦勉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沈锐当然听到唐公望想要收下沈江霖,是喜出望外的,甚至想要当场应下,可是大儿子云哥儿还在秦先生处读书,秦先生又如何得罪的起?
  沈锐也算中年男子中清隽的长相,肤色偏于白皙,此刻脸上红云上浮,面色尴尬,只能拿起手边的茶盏,假装喝茶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可是喝完茶,唐公望和秦勉仿佛是比赛似的,谁也没把目光从沈锐身上撤回,仿佛要在沈锐脸上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今日没个准话,你沈锐就别想跑了!
  沈锐脸色由红转白,无措间只能看向了儿子。
  沈江霖是很不想去帮沈锐的,甚至都想多看一会儿沈锐的笑话。
  可是,今日是他来拜师,不是渣爹拜师,搞得不好,他的损失最大,渣爹最多拍拍屁股走了,他却还要做人的。
  沈江霖也没想到唐公望会有这么大的阵仗过来争徒弟,虽然不赞同渣爹的急急匆匆,但是沈江霖评判下来,唐公望收他为徒的概率不大,毕竟人家都想动身离开京城了。
  一个徒弟,和他对未来老年生活的规划相比较,沈江霖认为唐公望会选择后者。
  之所以让渣爹再多等几日,只是因为沈江霖向来做事的习惯就是妥帖周到,留有余地。
  但是此刻唐公望站在这里,从侧面也看出,他是真心想要收沈江霖为徒的。
  一个人真不真心,端看他去做这件事,有没有放弃了一些东西。
  放弃的东西越多,做这件事就越真心。
  沈江霖是有些感动唐公望之举动的。
  这个年代的师父,和现代的老师是有不同的,现代的老师各科各教,每一个年纪会换一个不同的老师,只要去上了他的课,那便都是老师。
  而这个时代的师父,是如师亦如父,拜师之后便不可改弦易辙,今后出去打的名号上都有师父的烙印,甚至关系密切到,师父有事,弟子必亲躬,这也是为什么孟昭会帮沈江霖全方位去打听唐公望为人的原因。
  若是唐公望品行不端,便是学识再好,孟昭也必不会给沈江霖推举此人。
  比起秦勉,沈江霖心中也更属意唐公望。
  沈江霖站到了花厅中央,对着两位先生都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子开口道:“今日小子是来拜师求学的,两位尊者也没有会意错,唐老相公是小子自己贸然上门,毛遂自荐想成为他的学生,秦先生是家父举荐,言秦先生教导家中长兄多年,为人师表,言行一致,学识高深,堪为人师。”
  沈江霖这番话,说的唐公望和秦勉两人心里都舒坦了一些,虽然知道是有安抚他们之意,但是也知道这孩子说的实话。
  “只是一徒无法侍二师,若侍二师,则显学生意不诚,若是两位师长都有意收江霖为徒,小子尊从本心的话,更想拜唐老相公为师。”
  沈江霖这话说的干脆,说完之后,便对着秦勉一揖到底,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已经是红了:“辜负了秦先生的美意,小子心中愧疚难当。”
  身量才刚刚到他胸口的小小美少年,如此羞愧的神色,又是如此坚定的话语,让秦勉哪怕心有恼怒,也发不出来。
  甚至心头一软,知道不能强人所难。
  这就是孩子的赤子真心。
  没有成年人的贪婪、什么都想要,也没有成年人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有什么便说什么了。
  此子心胸坦坦荡荡,又如此聪慧灵巧,未来堪成人杰。
  哪怕心里头没有多少怨怪之意,秦勉的面色也不好看,沈锐更是急的干跳脚——这孩子怎么就直接了当的选了,以为是在市集上选一颗菘菜么,如此简单随意?
  照着沈锐的意思,现在必定不能将话说死,迂回行事先安抚住两人,等回去了再作商议才是好的应对。
  沈江霖话音一落,唐公望便畅快地笑出了声:“好好好!不愧是我唐公望看中的徒弟,不枉我今日来这里一趟,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且随老夫到府上,全了这拜师礼!”
  秦勉本就是个肃穆脸,此刻眉头紧皱着,眉宇中间的褶皱更深了,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恭喜”。
  沈锐见秦勉神色难看,心中更是“咯噔”了一下,对沈江霖就有了点怨怪之意。
  沈锐没有眼力见,沈江霖却是将厅上的各人心思都看在了眼里,今日若是不把师父择定了,便是把两个人都得罪了,坚定地选择好一个老师,那便是得罪了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得罪人,那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唐公望和秦勉,一个人曾是状元出身的朝中的三品大员,一个人是学术界、教育界的扛把子,这样的人不管表面上表现的如何,心中自有其傲气在。
  谁都喜欢被坚定的选择,而不是瞻前顾后的无奈替补。
  沈江霖自己都更喜欢唐公望对他的真心诚意,又如何不能以最坚定的方式给予回报?
  他当然也想过秦勉作为大哥的先生,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刁难大哥。
  沈江霖认为秦勉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是以教书育人而出名的学士,若是因为这等小事失了气量,那这种人也不配为师,他定然是要琢磨着给兄长另择名师的。
  说起来千言万语,其实当时不过几个呼吸间沈江霖便思量好了这些。
  唐公望起身,却没有往外走,而是对着秦勉道:“秦先生,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秦勉不知道唐公望还要与他说什么,但是碍于面子,秦勉还是将唐公望请到了花厅侧面的耳房中去,花厅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沈锐和沈江霖。
  沈锐不知道两人进去是要说什么,一颗心七上八下,见儿子还有闲心拿起龙眼,用帕子衬着剥了吃,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吃吃吃,家中是短了他吃的不成?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吃?
  沈江霖许久没有吃龙眼了,如今事情已了,他也不用亏待了自己,装作看不见渣爹吃人的眼神似的,抓紧时间吃了几颗。
  他大概猜到了唐公望要去说什么,心中对自己这个老师是真的叹服了。
  果然,等了大概两刻钟,唐公望与秦勉两人便相携出来了,再出来,秦勉对唐公望的称呼都变了:“唐老爹,那便说好了,下月我上门拜访,到时候我们两人可要痛饮三杯!”
  秦勉脸上再无一丝不高兴之色,向来严肃的面容上甚至还浮现了一缕笑意。
  唐公望也乐呵呵道:“如今我为了这个小徒儿,可是要长留京城了,你何时来,我都扫榻以待。”
  沈锐看了两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两人一下子就如此好了?
  刚刚两人争徒弟,是他的错觉?
  秦勉甚至一路将他们三人送到了门口,走的时候底下人还捧上了一个食盒给了沈江霖:“这是霖哥儿刚刚吃过的龙眼,我见你爱吃,又拿了一些用冰镇着,这两日须得吃完,这东西经不住久放。”
  沈江霖也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看来世人都觉得小孩儿贪嘴,他到哪里都有人给他送吃的。
  秦勉有些不舍的又看了沈江霖一眼,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错过了,哎!
  “空了和你兄长来我府上玩,当不成你师父,当你的世伯总是可以的。”秦勉实在喜爱沈江霖,走的时候又邀请了一回。
  沈江霖重重点头,打蛇上棍地乖巧道:“谢秦世伯,以后我来了,您别嫌我贪玩惹事,我定常来!”
  秦勉为人严肃,不管是他孩子也好还是他学生也罢,从没人敢和他这样说话,秦勉愣了一下,又不觉笑了出来,揉了揉沈江霖的小脑袋:“好,你便来我府上贪玩吧!”
  出了秦府,唐公望邀沈江霖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沈锐忙不迭将两人送上了马车,自己则跟在后头独坐一辆马车。
  沈江霖坐在马车内,看着唐公望欲言又止。
  唐公望猜出了沈江霖的心思,直接笑眯眯道:“你小子是想问我,刚刚与秦先生说了什么?”
  第47章
  唐公望捏着长须笑道:“其实很简单, 老夫和秦先生说,既然霖哥儿说了只侍一师,秦先生他徒儿如此多, 便不差霖哥儿你一个;但是老夫已经这把年纪了,以后便只有霖哥儿一个徒弟, 以此,方成全了一师一徒,互为照应。”
  “秦先生这样就应了?”
  唐公望点了点头:“可不就应了。你小瞧了秦先生的度量, 人家可是要做当世大儒的人。”
  文人爱惜羽毛, 唐公望话里的意思是,并非是你秦勉这么多的徒弟, 不差沈江霖一个;而是告诫他,以沈江霖的资质, 应该有一个一心一意只教导他一人的老师才不枉费沈江霖这块良材美玉。
  你秦勉, 可否为了沈江霖,放弃其他学生?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唐公望可以。
  沈江霖听懂了这里的未尽之意,只是他依旧盯着唐公望看, 他不信秦勉是个如此简单就能打发掉的人。
  这样说, 或许能让双方气氛缓和一点, 但是不会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 气氛如此融洽。
  唐公望挂在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许, 叹了一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霖哥儿, 你还小呢,无需多思多虑如此,老夫既然敢应下, 必然是易如反掌之事。”
  沈江霖定了半晌,没想到唐公望洞悉人心至此,他知道唐公望已是不想说,便只能跪坐着倒退了几步,对唐公望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师父恩德,学生永不敢忘!”
  两人虽未正式拜师,但是沈江霖已经唤了“师父”,实在让唐公望欣喜,连忙凑近身体,将沈江霖扶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近前说话。
  沈江霖至此,是心甘情愿行此大礼,心甘情愿唤一声“师父”。
  唐公望能放弃回乡,为了他而留在京城,已经是沈江霖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可光是这样,或许是沈江霖特别出色,唐公望自己也有收徒之心;但是刚刚那一番话,唐公望是在向沈江霖保证,自己这一辈子,只有沈江霖这一个徒弟。
  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儿子多了不稀奇,徒弟多了也是如此。
  唐公望不仅仅是要悉心栽培沈江霖一个人,还有意味着以后他跟着唐公望读书,唐公望许多的政治资源和人脉,都会优先倾斜给他,这是唐公望不曾说出的未来给徒弟的重礼。
  再加上沈江霖并非真正的孩童思维,他是非常确定的,刚刚唐公望进耳房和秦勉交谈的时候,一定是付出了一些价值交换的,而这个价值交换更是秦勉所稀缺的。
  联想到唐公望之前在吏部的官职,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沈江霖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是也知道,这定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至少对秦勉来讲,他靠自己办不到。
  可是唐公望并未说出口,还让他不要多思多虑,这是不想让他有任何思想上的负担。
  说的直白一点,唐公望根本不想挟恩图报。
  唐公望人品贵重至此,如何不让人敬仰!
  师徒二人回到了唐府,沈锐一路跟着,莫名其妙地将给秦勉的拜师六礼和准备的表礼,都呈上给了唐公望,唐公望也不嫌弃,直接照单全收。
  他们来到了唐府正厅前的院子里,他们一进门,钟氏就乐呵呵地让人摆上早就准备好的香炉、蒲团、孔先生画像和圈椅,沈江霖拜过至圣先师,又对唐公望拜了三拜,算着吉时献上了茶,唐公望喝过了茶,又勉力了沈江霖几句,同时又给沈江霖一块羊脂白玉制成的、刻着沈江霖名讳的小印,这才算做礼成。
  这小印是唐公望自己昨夜连夜刻的,他在自己的宝贝匣子里比了好几块料子,想到沈江霖如此容貌,配这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白玉恰是正好。
  沈江霖敬完了茶,唐公望又指着站在一旁观礼的钟氏道:“霖哥儿,这是你师母,若没有她,我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留在京城教导你的,你好好给你师母磕两个头。”
  钟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枣红褙子,下面系着一条同色的布裙,头上只簪了一支银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料理的清清爽爽,然而她的肤色有些微黑,眉眼爽利却没有当家夫人的精明,因着岁月的洗礼,脸上已有了好几道皱纹,尤其是眼角,一笑起来便是皱纹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