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39节
  刚忍痛出了主院,旁边夹道处就走来两个年轻姑娘,徐姨娘一看,眼里登时沁出泪来:“你们两个等在这里作什么?大热天的晒着,姑娘家家的脸皮子不要了?”
  沈初夏和沈明冬一人一个胳膊搀扶着徐姨娘往她住的东侧院走,沈明冬快人快语:“是小弟让我们过来等着的,说是一会儿你就能出来了,也没等多久。”
  徐姨娘这回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得意张扬,见四下无人,反而叮嘱两个女儿道:“如今你们弟弟前程远大,我们帮不上什么,可千万别添了乱。今日也是我不谨醒,着了那贱皮子的道,不过她也没落着好就是!”
  沈初夏有些不信:“姨娘,真不是你自己没拿稳?”
  徐姨娘一仰头,耷拉下了脸:“在你们面前我有什么好骗的?骗了你们我得几两银子?”
  沈初夏蹙起了纤眉,她是真没想到,一向和善老实的孙姨娘,竟会做出这种事。
  孙姨娘早就躲进了自己的小院中,本来看着徐姨娘倒霉被罚跪,孙姨娘不知心里多痛快了,可是很快,前院那头传来鞭鼓齐鸣之声,孙姨娘差了底下小丫鬟跑出去打听,结果就听到不仅仅大少爷中了秀才,二少爷还中了魁首!
  孙姨娘本坐在窗下绣花,闻言绣花针一偏,扎到了自己的肉里,血污到了给魏氏做的月蓝色抹额上,看的孙氏一阵心浮气躁,却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笑着道:“知道了,桌上有一盘糕点,你且拿出去吃了吧。”
  小丫鬟喜儿闻言连声道谢,拿手绢帕子包了糕点就乐颠颠地出去了,她家姨娘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今日府里热闹,她拿着这包糕点可以找小姐妹一起吃了顽去。
  这绣活再也做不下去,孙姨娘定定地看着屋外的青天白日,听着远方传来的嘈杂喧闹的声音,心里头不免悲从中来。
  早上的那一点深埋在心底的得意和畅快转瞬即逝,什么都没剩下。
  绊倒徐姨娘的事情确实是她做下的,当时她身后无人,脚下的动作又有桌布遮挡着,根本无人看清她伸出了一点脚,好叫徐姨娘端着茶水摔倒在魏氏身上。
  孙姨娘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了魏氏,哦,那个时候她就是春桃,后来被抬成了姨娘,新晋的小丫鬟又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现在这个春桃。
  孙姨娘了解魏氏的一切起居作息习惯,甚至沏茶的温度到底要如何,都是她教春雨的,她能不知道这茶烫不坏人?
  但是她心底实在恶心厌烦魏氏与徐姨娘不知道多少时间了,又听说今日院试放榜,很有可能两位少爷都会中,孙姨娘心中的那种不满嫉妒更是到了顶峰。
  她跟着魏家三姑娘嫁入了荣安侯府,每日兢兢业业地服侍好三姑娘,姑爷长相俊美、举止斯文,孙氏哪怕动了心,那也是紧紧压在心底,一点都不敢透露出去的。
  她知道,她最好的宿命,便是配一个外头的管事,以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三姑娘心好,多年后放了他们良籍,那她的后代便不用再受这个苦了。
  可谁想到,天意弄人,三姑娘肚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怀了一胎,与姑爷正是情浓时,不想让姑爷碰其他人,思来想去,竟是将她抬作了姨娘。
  也怪她自己,当时吃了猪油蒙了心,竟就这么应了下来。
  结果,她这样的人,哪里配得到侯爷的目光?只是草草来过她房里几次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侯爷踏入她的房里。
  而那时候还长得和一朵花似的徐姨娘却能笼络住侯爷,像个母猪似的竟能一胎接一胎的生,先开花后结果,男孩女孩都有了!
  孙姨娘这么多年一直在恨,恨侯爷薄情,恨魏氏让她做了姨娘,恨徐姨娘命好,恨自己没有把持住。
  如今她困在这个小小一方天地里,主不主,仆不仆,哪怕吃穿不愁,又有何用?她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对沈锐的心思早就放下了,年纪越大,越渴望子嗣和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她越发的老实沉默,好像只是这个府里的透明人一般。
  原本府中两个少爷都不如何成器,她心里还暗自安慰,就是命好生了儿子又如何?说不得儿子不成器就是来讨债的。
  可如今,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出色,孙姨娘面上还端得住,可是心里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
  她今日绊那一跤,料定也弄不伤谁,也知道太太定然会信她,她不为别的,就是想看这两个人互相斗起来。
  她们不是一个仗着是夫人地位高,又有一个嫡子吗?
  另一个仗着自己生的孩子多,还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吗?
  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可如今,自己的这点算计好像是个笑话似的。
  人家热热闹闹庆祝他们的,她这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个头?
  不管孙姨娘如何暗自神伤,侯府里是一派喜气洋洋,下人们将桌椅搬到了临水榭的一处小楼里,底下摆四桌,楼上摆了三桌,沈氏族亲请了一个遍,甚至魏氏忖度着今日这般千载难逢的大喜日子,总归是要禀告一声婆母的,若是婆母愿意出来吃一盏茶,那也是她这个做儿媳的尽孝了。
  只可惜打发去报喜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回话道:“老太太说,这些事太太酌情办了便是,她是清净惯了的方外之人,就不过来了。”
  魏氏被拂了面子,却做不出不高兴的样子,婆母已经是将管家大权都给了她,平日只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吃斋念佛,不管世事,照理魏氏已经习惯了。
  但是她总以为今天是有些个不同的。
  王彩家的又上前一步,将两个小巧的漆盒陈上:“这是老太太给两个哥儿的礼物,恭贺他们得中生员。”
  魏氏打开一看,是两块一样的紫翡扇坠,魏氏这才露出了真心实意地笑容来。
  晚上水榭处的“酌月轩”中灯火辉煌,杯盘交错,楼上三桌都是女眷,楼下四桌则是男宾。
  沈江霖他们四个刚中的秀才和学堂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同窗坐了一桌,沈锐和沈家的几个辈分高的族老以及张先生坐在了一桌,楼上楼下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沈江霖他们那一桌在最里面,正好有一根柱子挡着,天然形成了一个小隔间,离着另外三桌都有些距离,几个秀才公轮流到长辈那边敬了酒,又被吵着当场做了两句诗,才放他们几个回来吃菜。
  都是沈氏族人,一桌子人都姓沈,但是因为门第之故,这还是第一次沈江云和族中的兄弟子侄一起吃饭,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有会活跃气氛的沈万吉在,一会儿说个坊间笑话,一会儿讲了讲在科场考试时候的趣事,大家年纪相仿,倒也能说的到一块去。
  沈万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对着沈贵生道:“贵生哥,我听我娘说,你们家定下了姑娘,准备明年成亲,是不是啊?”
  沈贵生没想到沈万吉在宴席上讲起这个,顿时脸色爆红,低着头装作认真吃菜,含糊道:“嗯,定了许家姑娘。”
  沈贵生今年十六,翻过年就十七了,虽然还没及冠,但是他家中艰难,寡母难支,别看他这么多年在族学上学是侯府在供给,可如此,家中便也没了劳力,全靠他母亲一个人苦苦撑着。
  如今宋氏日渐年长,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贫家可不讲究什么男子及冠才成亲的条条框框,若能讨到媳妇,十六七岁成婚的大有人在。
  宋氏只是手头不凑手,连聘礼也没攒够罢了。
  好在今年沈贵生争气,一连过了县试和府试,之前宋氏曾经和媒人王娘子说起过自己的心事,这王娘子便上了心,沈贵生一过了府试,她就帮忙寻摸开了。
  两家相看之后,彼此满意,许家做着小买卖,薄有资产,最是敬重读书人,聘礼分文不取,还另给了一个铺子和几亩田地作陪嫁,算是十分丰厚了。
  沈贵生也是个敞亮人,见大家都好奇想听,便忍着羞意,原原本本说了。
  听到最后,众少年人都有些感叹,沈万吉比沈贵生小一岁,也是快要知人事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羡慕道:“未来嫂嫂家想见是个大度的,贵生哥,你往后便是中了进士当了大官了,也别忘了嫂嫂今日的恩惠。”
  他娘孙氏还说应该等到贵生哥中了秀才后,再去说人家,到时候或许还能攀上门第更好的。
  但是沈万吉却钦佩许家人,人家做事敞亮,谁能想到贵生哥就一定能中呢?若一辈子就是个童生,也算不得什么。
  沈贵生肃了脸,哪怕依旧满面红晕,眼神中却是充满了认真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许家小娘子在我贫贱之时看中了我,我定然往后永不敢忘,我此心日月可表,大家今日都可帮我作个见证。”
  沈贵生刚刚吃了三杯酒,有些酒气上涌,心中意气便直接说了出来。
  沈江云脸上露出一抹调侃的笑:“此是必然,等到贵生你成亲的时候,我们还要将你今天说的这番话说给许家小娘子听一听。”
  众少年哄堂大笑,敲碟拍桌,又端起酒杯来,要给沈贵生敬酒,沈贵生又连喝了两杯,连连摆手不敢再喝后,众人才作罢。
  一场笑闹,无形之中又将众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这一席足足吃到了月上中宵,众人才开始慢慢散去。
  沈江霖和沈江云是侯府主人家,自然是要送客的,沈锐今日太过高兴,喝多了酒,被下人搀扶着先回去了,留下他们两兄弟收尾。
  等送完了客,再回到“酌月轩”,里头只剩下杯盘狼藉,底下仆人在清扫整理,魏氏送完了女眷今夜也乏了,吩咐完底下人就直接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
  沈江霖从外头回到“醉月轩”,对着沈江云道:“大哥,今夜月朗风清,“醉月轩”上头有“观月阁”,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上去一观?”
  第43章
  “酌月轩”是个三层高的小楼, 算是侯府内最高的建筑,临水榭而建,对面就是一个露天戏台, 宴客赏景看戏都是一绝。
  随着狭窄的木质楼梯缓步向上,脚步踩动间楼梯“吱呀”作响, 仅容最多两人并排通过,但是到了三楼,整个视野豁然开朗, 仰头看去便是一轮明月当空。
  今夜是农历十二, 上玄月已快全满,云雾飘散, 露出一轮皎皎明月,远方天空漏出几点星子, 空气中尽是草木葳蕤之气, 不远处水榭边传来虫鸣声阵阵,沈江霖凭栏望去,荣安侯府中多处院落掩映在假山流水、草木萋萋之中,亭台楼阁、峥嵘轩峻。
  因着今日大宴宾客, 闹到这个时辰, 各处院落里还点着羊角灯, 整个侯府由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组成, 从高处看去, 更是美不胜收。
  皇城脚下,如此豪阔, 占地极广不说,每一处的修建都有其独到之处,便是前世有钱如沈江霖, 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府邸。
  沈江云同样倚靠在栏杆处,“酌月轩”的三楼不设屋舍,而是搭起的一座亭台,四周用木质栏杆围住,中间设石桌石椅,在此处可以看遍荣安侯府之景,也可以对月独酌,别有一番风味。
  “大哥,你说我们荣安侯府的景致,是不是在京城除了皇宫外,已经算是独一份的了?”沈江霖迎风而立,夏日的晚风徐徐吹来,感觉刚刚喝的那点果子酒的酒气已经散尽。
  沈江云轻轻笑了两声:“是啊,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登到这座楼上面来,这里的风光独好。有一次我不想写课业,一个人偷偷跑了上来,丫鬟婆子找了半天,差点急疯了,最后被父亲逮到,好一顿打。”
  这些事情是小儿胡闹,那个时候被打了哭的撕心裂肺,只觉得这世上无一人能理解他,都是要逼他之人,如今时过境迁,再去想想,竟然觉得好笑。
  “不过,若论京城内独一份的景致,虽然我们家如今只是侯府,但是却当得起这“独一份”三个字。”
  沈江云看着脚下的景致,也沉浸在了如此美妙的夜景中,此刻身边只有亲近的二弟一人,自然无话不可说。
  沈家在沈锐之前可是荣国公府。
  曾祖沈德修,也便是沈家发迹的奠基人,当年陪着高祖打江山,是高祖身边最为勇猛的将领,南征北战大大小小四十八役,无一战败,最后与高祖一起囤兵数十万,和另一路叛军在陵江背水一战,高祖不幸中了贼人奸计,差点殒命,是沈德修脱下将军战袍,换上小兵服饰,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高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
  之后大周军队势如破竹,一举拿下陵江之北,问鼎中原,创立大周。
  沈德修戎马半生,换来的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之位,是整个京城独一份的荣国公府宅邸,世人皆羡慕沈家人的好运,可是在当年沈德修被论功行赏、赏赐这个府邸的时候,无人敢置喙半句。
  “大哥,虽然世人多鄙薄我们这些荫蔽之族,但是这便是曾祖、祖父还有大伯他们为我们沈氏族人打下的江山,三代人的努力和鲜血,换这样一座府邸,换那一身官袍,其实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大哥你说是么?”
  沈江霖侧头看向沈江云问道。
  沈江云的神思收回,今日中了生员乃是他活了十六年第一遭遇到的大喜事,本还有些飘飘然的不切实际,如今沈江霖这般一说,想到了先辈们的浴血奋战才换来沈家偌大的家业,看着脚下侯府的盛况,沈江云头一遭真切有了自己以后会成为荣安侯府当家人的感受。
  “我不如祖父他们多矣!”沈江云长叹了一声,顿时有些丧气。
  想他们曾祖、祖父、大伯,都是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人物,可是他呢?弃武从文,站在父辈的肩膀上,依旧文不成、武不就,如何能接过这偌大的荣安侯府,如何能光复先辈的荣耀?
  沈江云下意识的忽略了父亲,哪怕如今的沈锐在沈江云心中依旧是一座高山,但是他潜意识中也明白,父亲总归是和祖父、曾祖他们是不同的。
  “大哥自谦了,你如今才不过十六而已,人生之路刚刚开始,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我听族老说,曾祖当年还是一介农夫出身,他十六岁的时候恐怕还在乡间地头上种地算着收成吧?哪里会想到他未来能有一天,会封侯拜相,闯下这番基业?”
  沈江云手紧紧握着栏杆,望着天上越发皎洁的月光,并未言语。
  弟弟的安慰之言,听在耳朵里,却并没有入得他的心,沈江云对于自己的未来依旧是迷茫的。
  沈江霖见状,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大哥,你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如祖父他们吗?”
  沈江云刚刚心思已经飘向了别处,望着天上明月出神,结果沈江霖这一句话,把他吓得立马站直了身体,回头四望,见就连楼底下的仆人也都收拾好的杯盘碗碟离开了,如今整座“酌月楼”上,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沈江云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胸,压低声音骂了沈江霖一句:“二弟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怎么敢说!小心被父亲听到了,肥揍你一顿,把你打成个狗头”
  沈江霖被骂了,非但没生气,反而“嘻嘻”笑了两声,凑近沈江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反正就你我二人,难道大哥你还会去父亲那里告我状不成?便是你去告状了,我也是不认的,我只说你说的!”
  沈江云又笑骂了两句,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发笑起来。
  “那你既然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倒是要问问你有何高见,也省的我以后重蹈覆辙。”
  沈江云在此环境下,也放开了自我,竟然向着沈江霖讨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