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为(科举) 第34节
  这些张先生都没有办法给到他很好的指点,沈江云可以将秦先生所讲的内容原原本本复述给沈江霖听,但是因为没有直接的交流,这些需要领悟的东西,还是需要沈江霖自己不断去揣摩、反思和总结。
  沈江霖学的如此刻苦认真,除了是在时间上的追赶,同时也是弥补师资力量上的差距,这也是沈江霖迫切想要得到院试第一的原因,只有学生足够优秀,才有机会反向选择老师。
  沈江霖迫切需要一位真正能够指引他的引路人。
  比起张先生,沈江霖甚至都有些想念当时初带他入门的孟昭了。
  孟昭的学识,可比张先生好太多了。
  孟昭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年初入了京城,沈江霖还专程去了码头为他接风洗尘,只是当时沈江霖刚刚考过县试,孟昭则是要准备会试,两人都有事要忙,匆匆一面之后,便约定等考过之后再要好好聚一聚。
  三月春闱已过,会试批改卷子尤其严苛,到了如今已经四月了,依旧没有放榜,恐怕如今孟昭也在焦急地等待着,无心他顾。
  等到五月末孟昭春闱得中,要去参加殿试的消息传来,沈江霖也踏上了参加院试的征程。
  这一次,是沈江霖与沈江云二人一同去考。
  沈江云以往都是和同窗同行考试,这次却和自己的弟弟的一起赶考,这感觉颇有些新奇,同时也因为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而让人感到安心。
  六月酷暑,哪怕出门早,走到半程也已经天蒙蒙亮了,今日应是个大晴天,但是空气中无风,两人哪怕坐在宽大的马车中,依旧感受到了一丝酷热之意。
  沈江云用帕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感叹道:“今年严寒酷暑,都被我们赶上了,考试实在艰辛,才这个时辰就已经这般热了,不知道等开考的时候要如何难熬?”
  其实马车内的温度还好,现在还是早上,沈江霖估摸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八九度左右。
  只是作为一个儒生,是必须要穿着得体的,他们内里穿着里衣,外面穿着儒生阑衫,等于穿了两件长袖长裤在身上,脚上又是长布袜又是长筒靴子,在此天气,这么穿,实在是太热太热。
  侯府奢靡,夏日喜欢用冰,沈江云畏热,一到炎炎夏日屋内冰块不断,四角放着冰盆,且有婢女扇风将冷气四散开去,家常衣物更比出门衣物随意一些,在屋内是感受不到如此暑气的。
  魏氏原本准备在马车里也放上冰盆,但是又怕一冷一热到时候容易作下病来,只能让沈江云忍耐。
  沈江云拿出折扇帮着自己和沈江霖扇了扇风,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沈江霖年少体热,随着逐渐升空的太阳,也觉得暑气难耐,原本以为夏日考试总比冬日要好,谁知道一样难捱。
  此次科考的考场设在国子监,国子监乃是大周朝的最高学府,由朝廷承办,设立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学科,由朝廷统一指派有才之士进行教学。
  国子监创立之处,其学生主要来自于地方推举,以及一些京官之子由皇帝特许后,方能进入国子监就读,若能通过国子监的考核,无需进行生员(秀才)考试,也能直接进行乡试科考,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捷径,给到那些却有真才实学者或是皇帝想要笼络的官员之子。
  事情一开始很多想法都是好的,但是国子监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如今已经失去了初衷,变了味道。
  现如今的国子监,成了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捐一个监生的名额,甚至可以不用去里面读书,也无人会管。
  这般一来,一些好名者,就有了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也可以穿起读书人的衣服,出门在外,被人高看两眼。
  另有一些学生,则是京中官员家里一些无所事事又不听管教的纨绔子弟,干脆就送入了国子监让人管一管,也算不浪费了这个名额。
  可是这般一来,国子监内就开始变得乌烟瘴气起来,每年真的能通过国子监考核的人少之又少,哪怕里头的老师都有真才实学,别人也不敢把自己的孩子往里送,生怕进了这个环境,老实孩子也要被带坏。
  国子监日益废弛,但是依旧承担着选贤举能的职责,京中院试便在此进行考核,由提学官亲自监考,选定生员名额。
  院试不同于县试和府试,是整个北直隶的考生都将汇聚于此,若按照现代地理划分,北直隶则是包括了北京、天津、河北省大部分地区,河南省以及山东省的小部分地区,所有这些地方考过县试与府试的学子,都将在此地进行院试。
  北直隶本身就是京畿重地,人口繁多,经济繁荣昌盛推动的结果就是读书人更多,此次院试共同来赴考的考生多达两千余人。
  提学官要在这两千多人里面择选两百名生员,这将会是一场十分严峻的考验。
  等到沈江霖他们下了马车后,才感觉到什么是暑气滚滚,扑面而来,尤其是今日连一丝风都没有,只剩下聒噪的蝉鸣在撕心裂肺地叫着。
  国子监考场门口人声鼎沸,比之沈江霖第一场的县试人更多出几倍,又是如此酷热之天,沈江云牵着沈江霖挤过送考的人潮,都已经差点把束发的发冠给挤歪了。
  兄弟二人一边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同考人,一边互相帮着整了整衣冠。
  今日同他们一起结保进考场的人是沈万吉、沈贵生以及殷少野,殷少野上一次院试因为自己的吊儿郎当而名落孙山,这次定要考个秀才回家,一雪前耻。
  两人等了一会儿,众人就集齐了。
  此刻正好锣鼓敲响,兵丁开始维持秩序,考生们排队搜捡、验明正身后方可进场。
  这些流程沈江霖如今已经熟悉了,夏日唯一的好处便是脱了衣服被搜捡也不至于冻的瑟瑟发抖,等到进入考场后,沈江霖甚至松了一口气——这次总算不用众人夹坐在一起,而是一人有一个号间,每个人都隔离开来。
  如此暑日,若还众人夹坐,那个味道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面色突变了。
  只是沈江霖有些高兴地太早了。
  他被分配到的是黄字八号考棚,明明是个不错的数字,可是等到沈江霖走到那边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旁边竟然就是一个茅房!
  他竟然抽到的是一个“臭号”!
  这可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年代,古老的粪坑依旧是人类排泄物的归宿,整个考场只有三处茅房,他便如此幸运地抽中了一处,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在场两千多名考生,几百个兵丁,协助监考的典吏几十名,这么多人,总有人要上厕所的吧?
  就算考生忍着不上,其他人也能不上?
  况且,这人有三急,若是实在遇到腹泻者,考生也得上。
  尤其是此刻,沈江霖已经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味道,他不知道等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被暑气一蒸腾,到时候这个味道该如何感人?
  沈江霖不敢细想,他也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场景的经验。
  在现代时,沈江霖从小生活环境优渥,不管是在小姨家,还是后面独立出来独居,都有家政阿姨收拾地一尘不染;到了此地,哪怕只是荣安侯府的庶子,但是身边也是跟着一群奴仆,洒扫庭院、铺床叠被、擦洗器皿,各司其职,莫说臭味,他爱熏香,屋中常燃瑞脑香,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沈江霖忍着那股气味,走进了黄字八号考棚。
  考棚三面围起,一面向外,两快木板一高一低摆放,低处坐人,高处为书案,实在简陋得很。
  沈江霖没有忘记兄长的嘱咐,先细细地看过整个考棚,见屋顶没有破洞,木板表面也还算平整,考棚里面不见蛇虫鼠蚁的踪迹,沈江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倒霉的彻底。
  考棚很逼仄,哪怕沈江霖个子小,也觉得待在里面不自在极了,若是成年男子再壮实一点,或许转个身都困难。
  沈江霖从考篮里拿出一块棉布,将两块木板擦了擦,刚刚擦下去,沈江霖就眉心一跳——棉布雪白,只擦了一下,雪白变成了灰黑色。
  沈江霖三下五除二,将两块木板都擦了一遍,然后便将棉布丢在了一旁角落里,是再不准备碰了。
  等到沈江霖这一通忙碌好,他的四周都已经坐满了,随着锣鼓敲响三声,预示着此次院试正式开始。
  典吏们开始挨个分发答题纸,等发完答题纸,便有兵丁举着牌匾将此次的题目给每一个号舍的考生看去,并有典吏在一旁高声宣读题目,喊过三声之后就不再出声。
  院试只考一天,考的内容与县试府试大体相似,作时文两篇,试帖诗一首。
  第一题看似十分简单,只有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
  这来自于《孟子·告子章句上》,宣扬的是孟子的性善论。
  这个题目沈江霖有诸多可以写的地方,东西方古代先贤都有这样的思想主张,不管是孟子也好,还是古希腊斯多葛学派也罢,对此都有深入的探讨,沈江霖本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人,对于这种题目,写起来是信手拈来,很快就找到了破题之点,思想方面的论证如今只需要用此时的文章格式写出来便是。
  人一旦陷入到专注的状态,就会比较容易忘记周遭恶劣的环境,沈江霖一口气将文章写在草稿纸上后,又检查了文章是否有需要避讳的字眼,删改了一番后,才正式誊写上了卷子。
  誊写的时候不能有一丝错漏,正式的卷子上是不容有任何涂改的。
  一旦有涂改,轻则落卷,重则有作弊记号之嫌,十分危险。
  这次的监考官汪学政,是从朝中御史抽调出来的,只在开考前几日才确认下来的考官,为的就是以防有人知道监考官是谁,而在文风上投机取巧。
  提学官是专管生员考试、录取的官员,但是这个官职在地方上是既可以兼任又可以长期单一任职的,比如江南文风鼎盛之地,就会有专门的提学官派过去,有些比较贫瘠偏僻之地,就会有当地其他官员兼任。
  而在北直隶,因为文官众多,冗官现象频繁,再加上当今圣上对于贪腐抓的十分严苛,很有可能昨天还做着官,明天就被摘了印,官员调遣频繁,这个提学官便也时有时无。
  之前京中有过质疑科举公正之声,想来这次提学官是等到开考前才被任命,也有这一层为显公正的意思在。
  所以,面对众人都比较陌生的汪学政,大家便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谁能取得生员名额,只能是各凭本事。
  日头一点点慢慢升起,沈江霖的背后汗湿成了一片,而茅房处传来的味道也愈发的浓烈,等到沈江霖将此题答完,思路一收,便觉铺天盖地的臭味扑鼻而来,沈江霖头一回因为自己的嗅觉太过灵敏而感到苦恼。
  屏气是屏不成的,就是以袖掩鼻,时间长了,甚至觉得身上的衣服也被腌入味了,坐在这个靠近茅房的号舍里,沈江霖恍惚间都有一种自己被臭气同化了的感觉。
  答题的卷子检查完了之后,沈江霖再没力气去看,坐在这个如同蒸笼一般的号房里,沈江霖甚至有些被熏的头晕眼花。
  沈江霖撑着额头发呆,这时一个兵丁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显然又是往茅房的地方而去,沈江霖低叹了一声,祈祷着下一道题赶紧出吧,早点答完早点走,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第39章
  沈江霖恨不能将鼻子给堵上, 但是在这种天气和环境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沾染上了那种气味,拿什么堵都没用。
  就在沈江霖头脑发晕之际, 第二道题也公布了。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沈江霖看到这道题,许是被熏的精神不济, 脑袋空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什么意思?
  他连忙坐正了身体, 再次将这道题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才从脑海的记忆库中找到了题目的出处。
  前一句是出自《大学》,后一句是出自《诗经》, 两句话出自两本书,没有丝毫关系, 还是沈江霖记忆力够好, 将四书五经已经做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否则便是要将题目的出处摘出来,都得想一会儿。
  这是遇到了截搭题了?不过是个秀才考试,主考官便将截搭题这种难搞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存心想为难人啊。
  同时, 也侧面能看出来, 这个汪学政, 恐怕在科举一道上是经常钻研的人, 否则出不了这么怪的题。
  很多官员科举上岸之后,对着自己已经读了十几二十年的四书五经, 其实也是厌烦的,而且入朝为官之后,琐事缠身, 真正经世致用的学问,可不能光在书本里找,还需要在实践中去尝试,慢慢地就将这些教条的书本放下,去看一些自己真正想看的书,学一些真正在官场上需要用到的技能。
  就譬如谢识玄,他作为顺天府尹,每天经手多少事情,断案、民生、钱粮、税入,哪个不需要他亲自看过?就连县试府试都要他做主考官,亲自出题,是个着实的大忙人。
  所以谢识玄的题目也出的中正平和,一方面是他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他平日里早就放下了四书五经多年,出题便也随意了许多。
  而这位汪学政,必然是浸淫此道极为深入者,怪不得人家能做提学官呢,想来是从来没有下过科举前线的人物。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这句话的意思是人难道连鸟都不如吗?
  后半句“穆穆文王”则是称赞周文王的意思。
  这两句话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实在让人无从下笔。
  这种题目不是考你肚子里有多少真知灼见,而是完全考你的文学素养,能不能自圆其说,将这道截搭题给连起来,所以第一句破题之言就是最关键的,破题破不好,整篇文章就垮掉了。
  这是一种文字游戏,玩的便是才思敏捷。
  沈江霖脑海中搜刮了一遍,尝试将周文王同不如鸟联系起来,但是周文王乃周朝奠基者,历史上记载的都是他的贤名,是孔孟推崇的君王,是孔子口中的“三代之英”,有了先贤的肯定,这篇文的基调就绝对不会在批判周文王身上。
  若是如此,又如何能将二者不突兀的联系起来,甚至可以作出一篇有立意的文章呢?
  突然,沈江霖脑海中灵光一闪,马上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破题之语:“人既不如鸟,则需俯查本心,以之当耻,习文王之德。”
  沈江霖的意思是,人如果都当的不如鸟,就要自己审视自己的本心,要有廉耻之心,学一学周文王的才德,改过自新才好。
  如此一来,便是将这个拗口又莫名其妙的截搭题给精妙地串联了起来。
  破题破的好,文思便如泉涌,哪怕随着暑气的蒸腾,号舍内越来越热,身上的衣服早就紧紧贴在了后背上,鬓发间也都是若隐若现的晶亮汗珠,只是沈江霖是一个一旦心无旁骛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可以忽略外界环境的人,哪怕刚刚还被臭气熏的头晕眼花,一旦他陷入了这种忘我之境,也是能短暂地忽视掉这些让他不适的气味。
  沈江霖思维敏捷,写起文章来便快,别人都还在抓耳挠腮,想不明白到底该如何落笔的时候,他一篇文章都已经作完,开始誊写了。
  沈江霖作完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大部分人才开始皱眉书写,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显然是写的并不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