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是爸妈吗,是我吗?是你精心栽培的那些爪牙,或者是像‘春风’那样忠心耿耿的下属吗?”
  裴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睁开眼。
  “都不是。”
  他迎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字一顿。
  “——失败,才是你最害怕付出的代价。”
  裴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裴野持枪上前半步,重新回到最初二人对峙的位置。
  “在这条路上,你什么都肯舍得、肯失去,唯有失败这个结果,你绝对无法接受。”
  裴野的每一个字仿佛重如千钧,在呼啸的风中仍然清晰可闻。
  “人命,血缘,道德,自我,这一切都不重要。你走得太久,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连最后的胜利都得不到,你将会是孤家寡人,一无所获。”裴野一字一句厉声如审判,“还有什么比一辈子都在失去更可怕、更难以承受呢?”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被哪句话、哪个字戳中了心窝,裴初向来优雅自得的脸顷刻间扭曲了几分。
  “你怎么敢——”
  “怎么敢指摘你辛辛苦苦走到今天所付出的心血,是么?”裴野冷声打断他,“从小你就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填饱肚子就不想着上进的废物,可后来我已经不是你的累赘了,我老老实实按你说的,把你要的东西双手奉上,只不过是想换你放傅声一条生路!”
  “可你是怎么践踏我的希望的?”顿了顿,他凄然笑了,“你不在乎,裴初,因为这二十多年我就是你眼里的一只蝼蚁,蝼蚁的祈求是不需要顾及的!除了傅声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你让我怎么活着?你不是在逼我去死吗?!”
  吼出这句话时青年几乎全身都用力到颤抖,可下一秒他却惊人地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哀伤。
  “我和你一样,一天都没忘记过小时候活得连泥巴都不如的日子,”裴野声音越来越轻,“可不同的是,十三岁那年有人把我拾起来,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让我知道我从此不再是一条贱命。裴初,很遗憾你没有过被爱的滋味,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怜。”
  某种疯狂的神色在那双蛇一般的眼睛里划过,裴初一怔,随即肩膀颤抖,微微躬下身子,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愈来愈大,由低沉逐渐高亢,最后演变成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
  裴野握紧枪,随着对方低下的身形移动枪口,眼里的悲哀却更加浓厚。
  他知道这就是裴初本来的样子。
  揭开对方伪善的面具的一刹那,他的内心竟平静得没有泛起丝毫涟漪。或许命运垂青,他们在同一个分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若不是自己这条路上有了傅声,他们大概将会殊途同归。
  偏执、自私、狂热。
  灵魂深处的同频共振始终存在,只因他更幸运,拥抱了爱他的那个灵魂,才得以净化出不寂的梵音。
  他恢复一贯的冷静神色,盯着裴初笑完,气喘吁吁地直起腰,脸上难得出现一种放空似的、百无聊赖的表情。
  “那动手吧。”
  裴初坦然道。
  裴野的唇抿紧。
  “动手吧,”裴初单手插进口袋,稍微扬起下巴,阖眼,“看来你早已准备好要当这个弑兄的魔鬼……开完这一枪,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生和死的区别了。”
  男人另一只手抬起,在太阳穴点了点:
  “记得瞄准。不过我猜,即便是亲手打死我这个在你心目中罪无可赦的哥哥,你的手也不会有一丝颤抖吧?”
  “迈过这一步,你就彻底成长了。别让你口中视你如草芥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小看了你,开枪吧。”
  裴野猛地紧闭双眼,黑暗中,无数回忆如开闸洪水,兜头将他吞没。
  裴初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放弃反抗了。
  他能判断出对方是否用计使诈,自然也能看得出,此刻的裴初已经不会说谎。
  长夜无边无尽,寒风逼仄地剐着每一寸肌肤,裴野握着枪的手冻得快要麻木,指尖发红。仿佛过了许久,他缓缓掀开眼帘,最后深望了笼罩在灯光下的裴初一眼。
  黑夜仿佛化为虚无,裴初闭着眼睛站在光里,仿佛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脱身于暗夜;而唯有这一次,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裴野逆着光,后撤半步,红着眼睛苦涩地笑了。
  他轻轻哽咽了一下:“有一件事你错了。我确实曾经只想救一个人,可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直到如今我想救赎的早已不止傅声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裴野低声道,“我想挽救的人里,也包括你。”
  裴初眼睫一动,仍旧阖着眼,也跟着笑了。
  “是吗。”他念道,“看来,我们还是不一样……”
  裴野颤抖的手指勾住扳机。
  “对不起,哥哥。”
  最后的最后,他轻轻说道。
  下一秒,一声枪响。
  天地仿佛重归寂灭,万籁无声。
  *
  几分钟后。
  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裴野面无表情地接通电话,按下免提。
  “……二哥。”
  好几秒钟后,他才哑着嗓子主动说道。
  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混在嘈杂的背景里,险些辨认不出:
  “小野,成功了吗?我已经按你说的给医院打电话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裴野低头看看手里还存有余温的枪管。
  “成功了。”
  他言简意赅。电话里,赵皖江立刻兴奋起来:
  “好,我就知道!小野你放心,我已经和特警局的旧人取得联系,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个武装部长官,他们那边已经把要闹事的控制得死死的,谅他们也搅不起什么大浪!”
  说话间,裴野已经走到路边减速带,来到一辆停着的吉普车旁。
  “知道了二哥,”裴野说着,拉开车门,“接下来我会去找沈——”
  他拉开车门的手僵住了。
  吉普车里空空荡荡,连人影儿都没有。
  裴野的嘴唇颤抖起来:“声哥呢?二哥,声——傅声怎么没在车里,他去找你汇合了?”
  电话那头也茫然起来:
  “没有啊,他不是应该等你一起吗?怎么,小声没在你身边?”
  刹那间,无数零碎的、闪回的画面如断线的珠子被重新串联在一起,电流般窜过裴野的脑海。他身子猛然一晃,扶着车门才稳下身形,声线却前所未有地发抖。
  “错了,都看错了……”
  他喃喃着,心头一阵惊惶,咬紧牙关跨上车,砰地关上车门。电话里赵皖江被吓了一跳,迷惘却焦急地追问:
  “出什么事了小野?!”
  裴野抓住插着的车钥匙一拧,在发动机的轰鸣中皱起眉头,再开口时,牙关却紧张得都在咯咯作响。
  “不是我,”他猩红着双眼握紧方向盘,挂了档猛踩油门,“是声哥……声哥要做傻事了。”
  第109章
  黎明之前, 天光仿佛都隔绝在世界之外。
  横亘首都的江流即便在冬日依然没有上冻,钺江江水胜似海潮奔流不息,掀起永不休止的惊涛怒浪。
  无人的码头边。
  吉普车尖锐的刹车声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死寂, 裴野几乎是跌下车,摔上车门, 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 却在看到码头岸边站着的那个孤独的身影时猝然止住脚步。
  几乎是一瞬间, 青年浑身都恐惧地战栗起来, 想往前走却又硬生生停下, 双眼顿时泛起无助的红。
  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转过身。
  看到来人是裴野的那一刻,对方似乎没有一丝惊诧, 反而长长松了口气似的笑了。
  江风猎猎,吹动裴野浓黑如墨的发,也温柔地拂起岸边那人长长的发丝。
  “你果然找来了啊,”傅声温和地笑起来, 唤道,“裴警官。”
  心口像是被一枪贯穿,剧烈地刺痛起来。裴野摇了摇头,强挤出一个无事的笑容:
  “声哥, 一切都结束了。新党四分五裂是迟早的事,没人会威胁你的安全, 我们可以过回当初的日子——”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卑微的哀求, 对傅声伸出手:“我们回家,跟我回家好不好?”
  傅声没有回答他,反而微微侧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
  再往后几步,身后便是绿得发黑的江水, 深不可测。
  “裴野,你错了,还没有结束。”
  他慢慢转回头,看着裴野怔愣的面孔,低声笑出来。
  “你忘了当初新党的政敌曝光我的另一重身份时,舆论和民众都是何反应了吗。”傅声平静地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猫眼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就这么说服自己把过去翻页,‘清清白白’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这种事情,恐怕我做不到。”
  裴野不假思索反驳道:“那些媒体早都已经被我压下来了,声哥,不会再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