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绫鱼妖警惕看向他,动作戒备。
  察觉到自己言语不妥,这人很快平静下来,语气恢复和之前一般轻快。
  “我观姑娘如枝上薄玉,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罢化作一缕轻烟不见影踪。
  少女捧着手里绢布凝眉思索,暗道此人不知来历,说的话全无信处,自己应避之。
  那摞被洗净的梅花被埋进土里,叶片繁茂,实则长势喜人,被照顾得很好。
  阴司。
  殿前鬼差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这来自地上两位不速之客。
  鬼使下阶相迎,“下官失礼,不知二位上仙来这阴司有何贵干。”
  姜邑尘手上玉笛一收,“啊,说来惭愧,鄙人久居江南最喜烟雨朦胧之地,但今日却发现水汽不似往常飘逸,一查果然水中有异样,长江中无端溢出瘦水……”
  姜邑尘故意停顿好一阵,二人一齐看这鬼使脸色青白。
  “相必是九渊出了异动,我担心哪些茹毛饮血的怪物会因此重新降世,于是寻遍地上却皆不见瘦水来处,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阴司间隔在人间与九渊之中,被人利用将瘦水偷渡上来的吧。”
  罔悬在一旁听了半晌,忍不住出口低声道:“你话太密了。”
  姜邑尘:“……那您请?”
  面前鬼使越听这话身体越是抖得厉害,跟筛糠似的,抖了一阵又自己停下来了,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开口。
  “徽南君说笑了,阴司乃是判别凡人生死的重地,再不济也绝非全是等闲辈,谁有能在此处不动声色渡瘦水的本事。若是二位不信,大可查遍阴司就是了。”
  罔悬冷笑一声,“来此不过知会一声,当然要查。”
  短短一句让这鬼使汗毛竖立。
  手里掐了个诀二人消失不见,只留鬼使愣在原地。
  再当看清他们去的方向后简直要哭出来。
  “那是轮回处啊!二位上仙去不得,去不得!”
  阴司往下,是轮回。他们二人当然还没有蠢到去把阴曹司翻来覆去找一遍。
  面前轮回似是无垠海,荧光点点,明灭有序坠入海中,这都是将要入轮回的人。
  二人前脚刚到,那鬼使后脚跟着来了,被累得气喘吁吁,嘴里还不断喃喃。“去不得,去不得啊。”
  罔悬瞥他一眼开口,“为什么去不得,我还没死呢,你怕我擅自入轮回求永生么?”
  “不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鬼使拿袖角擦额汗。
  “那您是什么意思?”罔悬皮笑肉不笑,继而看向轮回。
  “这里入轮回的人似乎比预想中的多的多啊。”
  鬼使身子一僵。
  姜邑尘附和,“啧,人间一日殒命者能超过千已经罕见,看这荧荧鬼火,莫约能上万吧?”
  鬼使牙齿打颤,神情扭曲,硬着头皮道:“也有许多鸟兽蚁虫不慎误闯,届时会把它们择出来的。”
  姜邑尘嗤笑出声:“哈哈,鸟兽蚁虫都能不慎误闯轮回,还说不是等闲辈?”
  罔悬拔出拓银剑,“我倒要看看是哪里误闯来的东西,胆敢不敬阴司的规矩。”
  “司主且慢。”鬼使收敛了逢迎的笑意。
  “轮回是我阴司所属,还轮不到地上神仙管束,司主如此行径,未免僭越。”
  有些不确定,周遭似乎凝滞了一瞬。
  罔悬转过身来正对上他阴郁神情,音色低沉,“我且问你,我这司主司的是什么?”
  鬼使唇色青白。
  “地降神子,旻委空圮。”
  旻苍予以空圮,赐神子临世以御之。
  “可僭越否?”
  “不,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而话没说尽,急匆匆逃回阴司,临走甚至不忘对二人揖礼。
  姜邑尘重新掏出那笛子在手上翻飞转着,“司主越发会拿捏人了。”
  罔悬听出他语气略带嘲讽,“哪里哪里,不过是开门见山莽撞之举,不比徽南君做事含蓄,喜欲扬先抑。”
  姜邑尘:“……”
  这些话被拓银剑里的攸里听得一清二楚,只恨自己嘴没长在外面,不能再说一声“真是够了。”
  “你看,是妖。”罔悬收了话头,指向轮回里荧光与别处不同的地。
  红得发紫,仔细可辨,轮回中这样的荧光不止一处。
  姜邑尘深叹一口气,继而对罔悬说:“方才这鬼使走得这般快,估摸着寻人去了,你且去阴司拦着,我在此处将轮回中人与妖的魂魄择开。”
  罔悬应声离开轮回,朝着那鬼使奔走的地方去了。
  淮水之畔。
  本是清光遍布的三月晴天。蓦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轰隆轰隆,一声又一声闷雷打下,闪电似千万缕银丝将天空分割得四分五裂。
  近水边有人家抢着收未晾干的衣裳,嘴里自言自语,“怪事怪事,以往降雷雨都要等到清明以后,怎么今年这般早。”
  白绫鱼妖守在水边,慢慢掬起一捧水。
  水虽清,但在晦暗天色下,能清楚看到自己倒影。
  “无灵水……”
  岸上毋厘从淮水里赶过来,“是瘦水,眼下天生异象,姑娘快回院子里去吧,我去将此事禀明司主。”
  还不等白绫鱼妖答应,毋厘腾空而起,手上阵法起,无数蓝光如针一般扎入淮水中。
  阵法已成,勉强隔开淮水与地下联系。
  常说水是命之根本,时间长了必会酿成大祸。
  毋厘知道耽搁不得,旋即往南去。
  白绫鱼妖守在原地,看着平静淮水渐渐暴躁起来,浪潮拍打着两岸搅得水体浑浊不已。
  方才长在岸边的柳木被狂风从根部卷起,卷入淮水浪潮中去,白绫鱼妖下意识去牵那柳枝,可是水流冲劲太大,握住的只是虚无缥缈。
  素湍激流,裹挟着柳木顺势而下,过程中柳木在淮水里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立地可参天。
  直至被入海口处卡住,偌大柳木横向截住淮水水流,完全隔断北海和淮水。两侧浪花不断拍打在柳木上,凝成冰凌,渐垒渐高成为一座冰山。
  白绫鱼妖心中忽而沉闷刺痛,像是被一根钢针重重扎过。她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胸口,呼吸急促。
  天上大雨倾盆,似有巨龙吐水一般,黑云之间摩擦生出雷电,恍惚如同混沌开元。
  有过路妇人看见她站在暴雨中的模样,好心过来为她撑伞,“小姑娘,这雨太大就不要在水边多停留了,我送你回去吧。”
  白绫鱼妖脸色惨白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瞳孔骤缩,毫无血色的脖颈上原形鳞片时隐时现。
  “你,你……”
  妇人刚要伸手扶她却看见如此骇人一幕,惊叫一声弃伞而逃。
  白绫鱼妖无暇去顾及她,她把双手伸进水中,面前淮水竟出人意料的停止嘶吼呻吟,迅速归于平静。
  不,甚至不能称之为平静,这是前所未有的死寂。
  但上游来水似乎很急,水面死寂之余,因入海口被冰山堵死,淮水不得流通,水位一寸一寸的涨过来,顷刻漫过岸边人的脚踝。
  气温骤降,方才浪□□洒在空中来不及落下的水汽正肉眼可见凝结成冰霜,重重砸在水面上。
  水冷得扎手,白绫鱼妖忍着疼将手从淮水里抽离开。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尽了全力站直身子。天者兼风又雨,在腥雨暝色里,白绫鱼妖褪去外衣鞋袜,赤脚纵身跃入淮水中。
  第36章 淮水曲(八)
  世人百年,溯洄往生。
  轮回里因果,善恶之间相互交织,纵横构造成他们一生又一生。
  恍如棋盘上黑白棋子次第而落。
  阴司殿前死寂,悉数鬼仙,鬼差都在此处。方才局势那鬼使根本招架不住,果不其然急忙跑回阴司尽数汇报给鬼判官听。
  罔悬在一众鬼神下显得单薄。
  “诸位是来请罪的么?”,罔悬提着剑在偌大殿中开口。
  鬼判官借一步上前,恭敬开口,“轮回管束不当,确实阴司的罪责。但请司主念在天下苍生皆可怜,放他们生路吧。”
  “地上律法,地下阴律,天地明理。事事物物都说得出其可怜的道理,可这所谓‘道理’,天地容得吗?”她眉宇间暗含肃杀气。
  “尔等肆意放任妖族入轮回,是枉顾律法。”
  两百年前那场浩劫过后,鬼族涌入人间冲撞了轮回,导致轮回受损,至今依旧无法恢复完全。
  自那时起,轮回常常不辨人、妖、鬼、神,但无论是哪种进到轮回都会投胎成人。
  于是分辨来者是否为人变得耗时耗力还吃力不讨好,常常有其他在生前贿赂好阴司这干鬼差,以便自己能顺利往生。
  而除人以外入轮回者,等同于乱了世间秩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多投胎成生而有疾之人,或是命途坎坷万分,尽数命短。
  是故许多生灵会怨恨苍天不公,凭什么只有人得以入轮回?凭什么等待它们只会是魂飞魄散,身消神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