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赵负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坟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几笔画像吸引了视线。
  ……他见过这个人。
  女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兴致勃勃道:“像吧?我嬷嬷都说像,去洛京找大师画的呢,用灵石!”
  她摸着嬷嬷的墓碑,还在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讲得尽兴,猛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那男人的踪影。
  一旁的铁锹上挂着什么,她被灵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头,望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上面刻着第一天机世家的族纹。
  赵负雪拥着轻飘飘的骨头,身体机械地走着,魂魄却不知沉去了哪里,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腾爱笑的一个姑娘,怎么死了之后,轻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一不抓紧,就会飘飘飞走一样。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个黎明即将划破天幕时,他回到了洛京。
  一进洛京,他直奔禁地,一进,便是半年。
  赵年忧心忡忡,终于借有事相商之名,走进了禁地里面,一进去,她登时被眼前之景骇了一条,当即脸色大变。
  禁地四处凝着温度极低的冰霜,比当年闭关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最令人惊骇的,则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里躺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
  登时,赵年感觉天旋地转,哆哆嗦嗦,连人都站不稳了。她惊骇无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负雪,只见赵负雪随意披着一件雪色长袍,脸色有些说不出的苍白。
  “所剩剑骨。”他垂眸道,“能派上这个用处,是我之幸。”
  陡然间,赵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测被猛然击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向了赵负雪,平生头一次想要将仅剩的人皮全然撕开,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间已然是逆天之举,你不顾赵氏家门,拿剑骨给她重塑肉身,难道为了她有条仙脉,连赵氏一族也全然不顾吗!”
  赵负雪置若罔闻,只是将手轻轻地抚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脸。
  禁地的温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脸竟
  然是红润而鲜妍明媚的。
  “她会在纯净之地重获新生,”赵负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样,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没有战火,亦不会有绝望,这是我欠她的人生。”
  简直说也说不通,赵年恨得牙要将唇咬出血。
  “你便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去了哪里,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来,你又将去何处寻她?”
  赵负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点’。”
  赵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灵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还沙。”
  赵年还在发怔,却见赵负雪勾起了嘴角,一点带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尽头之时,魂魄得以脱出蒙昧之躯,以死归新生,她只能回来。”
  悔恨。
  这么想着,他重新俯下身,赵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地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门。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年清晰而无力地认知到,在她数十年前见到那一位血修之时,一切便已然镌刻在了命运轮转不休的钟上。
  光阴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车马劳顿,封澄总算带人回到了军营。
  身后的天机铁骑陆续下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边,活动着筋骨,有些好奇道:“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还活着。”
  封澄白她一眼:“劳驾,请不要用这么意外之喜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们头上,我给他们发了抚恤金,人既然活着,钱想来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认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个懒腰,道;“现在轮到报答你的时候了,请吧,太后娘娘。”
  阴阳怪气,姜徵哈哈一笑,总觉得眼前的封澄与前世最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促狭。
  “我可听说了,有人花钱花力气养你的残军。你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妆给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时反应过来,登时一脑门官司地回头敲她。
  真好,姜徵想,尘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经在风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却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时候。
  像一面清澈透底的镜子,沉寂数年,经久弥新。
  “你回来真好。”姜徵突然道,“阿澄。”
  封澄瞳孔缩了缩,她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盈满笑意。
  “知道。”
  清点物资的工程交由秦楚与叶泉完成,秦楚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封澄身后叨叨着打包行李的主儿,经年战场风沙令她成了另一位坚毅的将军。忽然一人来传召,她心中奇怪,将账目交由叶泉,转身应召去中军帐种,一掀帘子,便见座上封澄与姜徵琢磨着什么,封澄一见她,笑道:“坐。”
  秦楚好奇地凑过去:“将军要做什么。”
  “这几日我琢磨,人手不够,加上前几日拉进来的修士也不够,”封澄道,“天机铁骑就这点儿人,哪怕配了灵器也不行,搞点别的路数。”
  见状,秦楚不由得有些想笑。
  “将军请讲,我等从何召军而来?”
  封澄道:“真是个问题,现在咱们和逆贼没什么区别,谁能加进来呢?”
  “自然从权而来。”
  秦楚道:“权从何来?”
  闻言,姜徵微笑道。
  “先帝被洛京赵氏囚于府中,”她道,“人证正是本宫,当今皇上与其臂膀皆窃国者,讨伐之名,有它够不够?”
  “只看这张筹码,”姜徵意味深长道,“能炸出对面多少牌。”
  秦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澄,只见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了笑。
  “啊,我比较好奇天机军所忠的君,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刘润呢,还是窃国的刘不平?”
  闻言,秦楚瞳孔剧烈颤抖,她脱口道:“此号令一出,洛京赵氏必居于风口浪尖,将军难道是要置赵府不顾?”
  封澄却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个狡黠的笑意。
  “若赵府倒向刘不平,那自然是谋逆君上的豺狼之徒。”
  “而若是赵府倒向我,那便是师徒一心,忍辱负重,不负所托,在一众逆臣中保全了先帝安危。”
  “血修当道,苛税滔天,连带着何守悟一派横行霸道,民怨沸腾。”
  “赵家是愿意和旧朝那堆烂摊子陪葬,”封澄手腕上的红绳一晃一晃,“还是愿意做新朝的第一位忠臣,这不摆明的嘛。”
  第161章 落泪
  天机军对这件事的接受速度远远超出了封澄的预料。
  封澄方把事情摊开来说,还没来得及把“软硬皆施”中“硬”的那一面摆出来,崔霁便沉吟片刻,抬头道:“既如此,天机军站在娘娘这边。”
  封澄故作深沉地坐了回去。
  姜徵雍容而仪态八方地接受了崔霁的投诚,另顺便恢复了天机铁骑的军号。封澄只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偏偏头道:“他答应下来不奇怪,但答应得这么痛快,我觉得还是有些奇怪的。”
  一转头,她嘴角抽了抽。
  姜徵在短短几日里熟练地赢到了天机军的信任,封澄看着她雍容而不失威严的模样,姜徵一边走一边道:“这有何奇怪?崔将乃有志之人,从龙之功就在眼前,不比他在边关吃沙子强?他难道放着不要?”
  说着,她停在一踉跄练剑的少年前,那少年慌忙行礼道:“姜娘娘。”
  姜徵温和道:“少年人,继续操练。”
  一旁的封澄目测过去——这兄弟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她心底莫名道:一觉睡过去,醒来就和姜徵差了辈。
  眼前的姜徵实在不是当时的姜徵。沧海桑田,把个生性自在的姜少主变成了一个手腕老道的政客,封澄看在眼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当年无论是将军还是政客,二人骤然走上高位之时,都是赶鸭子上架般,稀里糊涂地便披上了戏服,做上了似懂非懂的演员。
  尸山血海将封澄身上的戏服剥去了,而姜徵呢?
  她走到如今,不见血的刀,往往比见血的刀杀人更狠。
  这么想着,封澄心中有些沉重,忽然一抬头,便见一人朗声笑道:“封将军,姜娘娘!找你们许久了。”
  封澄一抬头,眼睛不免一亮。
  天机军走向封澄这边后,天机铁骑也得以归位。当年何守悟一众虽是清算天机铁骑,可铁骑军号却并未被取缔,故铁骑归位领军饷之事走得并不困难,新的衣甲往寸金身上一穿,封澄总算是把天机军这身穿起来很笨重的战甲看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