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闻言,秦楚微微皱了皱眉,她在洛京与封澄生活多日,又天生带一分女性的敏锐,几乎本能般,她觉得将有大事。
  “少她一个也不是打不了,剩些游兵残勇,谅持劫翻不起什么风浪,”秦楚道,“这几日万万莫要叫将军冲前线了。”
  本该坐镇中军的天机主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前锋,秦楚觉得封澄并非嗜杀好战之人,与此行径上有一个更加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看起来像是不想活了。
  战事无常,一朝大胜,却不料又一朝反扑,不过短短三日,大胜局势所带来的喜悦与安定便被骤然破开,持劫残军埋伏,前线后退,另有被俘者百余人。
  众人没料到垂死挣扎的天魔竟在持劫手中如此凶悍,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封澄的预料是对的。
  声嘶力竭中,寸金无暇去想,他已杀红了眼,他分不清是天机军的灵器与阵芒,还是天魔的利爪与魔气,混乱的血气将他的整片神智扫之一空,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的记忆都并不清晰。
  杀声震天中,天魔持劫落在了群魔之上,寸金抬起了头,耀目的光斑刺着他的双目。
  明明是阴阴沉沉的冬日,竟然有这么灿烂的太阳么,寸金莫名想。
  不对!
  这不是日光!
  陡然间,滔天大阵仿佛一轮落下的太阳般咆哮着笼罩了持劫,寸金的耳膜骤然被秦楚的声音刺破:“不要——不要!!不要!!!”
  持劫猛地色变,他怒喊道:“封澄,你疯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只破着血肉的手。
  她的血肉像是鳞片一般,碎屑纷纷,清晰的伤在皮肤上一片一片地绽裂而开,随之而起的是刺眼的白芒。
  “和我一起赎罪。”她身体破碎,手却牢牢地锁住了持劫的喉咙,随即转身道;“退!”
  秦楚的双眼几乎要绽出血丝,封澄又怒道:“不退,全都得死在这儿!”
  在一片炫目之中,秦楚强行拉回了自己的理智,连带着扯着咆哮不止的寸金,决绝而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一片尘芒之中,血肉的封锁如同一道环环的扣,严丝合缝,将持劫牢牢地钉死在了原地之中。
  粘稠的金沙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包裹,他勉力撑起一只眼睛,死不瞑目道:“以命换命之禁术,永不超生之死咒……封澄,你不想要一个善终。”
  她的身体已然残破,却仍旧留着支撑她站立的力气,身体四处迸裂的身体无孔不入地侵犯着她的神经,而封澄只觉得前所未有般松快。
  这么狼狈,这么没用,这么糊涂的一生,总算有个尚且划算的归处。
  金沙将持劫的身体缓缓弥漫,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漠黄沙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生命在渐渐地流失,封澄撑着残破的身体,茫茫天地间,只茫然地向前走着。
  黄沙密不透风,几乎叫人想要就地醉死在原地。
  就这么睡吧,在茫茫的黄沙之中,不要求任何归途吧。
  “我有想去的地方。”封澄的意识已经模糊,心头却生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有想要去的地方。
  “……”
  可是那地方在哪里呢?
  封澄忽然就记不清了。
  远远处,似乎有哒哒的马蹄,耳中似乎有另一道陌生而居高临下的声音。
  “逆臣封澄,受缚回京,向天下谢罪!”
  她有罪吗?
  她有什么罪?
  怔怔间,她垂下眼睛,目光空洞地落在了腕间的红绳上。
  这条红绳染了血污,不知是她的,还是魔的。
  是的,她想,这才是她的罪。
  将堕炼狱的,虔诚而永不休止的苦望。
  “我不认罪。”
  红绳炙目而热烈。
  我不认罪。
  第159章 至死方休
  千里急信,送到了洛京赵府。
  赵年接待信使,眉毛紧紧皱着,此时赵府已然冰封,等闲信件一概不许送来,如今这封千里加急,却是叫着十万个即刻亲启。她去一见,只见一男子神色怔忪地半倚在府门前,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甲,以及灰败脏乱的脸。
  哪来的野人,赵年想。
  “……”
  “尊者闭关,概不见客。”她话方落下,那人便抬起眼来,目中杀意与悲意横生,甚至在一刹那间,赵年觉得此人想要杀了她。
  “……叫他出来。”男子坚持道。
  赵年沉默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头也不回,提步就走,门口的赵家府卫心领神会,抬手便要将这狼狈的信使拖出去,忽然间,赵年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轻声。
  “尊者薄情至此,他亲手养大的徒儿死了,却连丧信也不肯收吗。”
  陡然间,赵年僵在了原地,随即她脸色大变,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那信使,玉白且保养得宜的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肮脏的肩甲;“你说什么!?!”
  这一凑近,她才看出眼前这信使实在是太过眼熟——不是寸金又是谁?
  寸金颓然僵着,半晌,慢慢地抬起了手。
  袖中一只储物袋,封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制,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她留给赵负雪的东西。”
  赵年傻了,她耳中嗡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这只储物袋,又是怎么在寸金绝望而可笑的眼睛中走回去的。
  她却不知,方才离去,身后的寸金便陡然软倒在地,一旁的侍从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小心谨慎地安置到外面去。
  她攥着那只锦囊,站在赵负雪的闭关之地前,冰冷的霜花一层一层地绽出来,透过沉重的石门,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
  储物囊是女儿家的东西,小小一只,鹅黄的,缠着一根血似的红线,蜿蜒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她死了。
  那么骄横野蛮,那么目中无人,那么天之骄子的人,死在了渺无人烟的长煌大原。
  她原来是会死的,赵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觉面上湿漉漉,一摸,一手的冰凉。
  府外隐隐有欢呼着庆功的声音,声势浩大,人人叫好。
  是场了不得的胜仗。
  真是可笑,赵年想,封澄这倒霉孩子,坏事做尽,遭了报应,连自己的庆功宴都赶不上呢。
  赵负雪的状态一
  天差过一天,刻在骨子里的反咒好像突然犯了疯病一样,一日日地反噬着他的身体,赵氏宗老寻遍古籍,愁得一夜白头,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他身上竟露出了死态。
  想到这里,赵年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抬手叩了叩他的门,屋内寂然无声,片刻,开了一道门缝。冲面而来的寒气几乎将她眼眶冻住,她屏息凝神,沉声道:“……封将军给您寄来了信。”
  寒流刹那间淡了些,赵年知道赵负雪听见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放在了赵负雪的石案上。
  几乎能察觉得到,灵力缓缓地向赵负雪身上收去,估计过个一日半日的,赵负雪便能起身看信了。
  赵年心事重重地离开,耳边忽然传来又一人急报。
  “封澄私自倒卖灵器一事败露,血修统领何守悟自行出面大义灭亲,带着天机令去寻罪人位置,现如今人马该到长煌了。”
  闻言,赵年眉心又是一突,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自己定了心智,随即理了理思绪,果断道:“即刻派人,前去长煌。无论如何,将她亲卫保下。”
  世事生变,寸金的讣告绝不出错,而既然封澄已死,而突然反水、错失封澄死讯的的何守悟,一定会将抓不到人的怒火施加到天机铁骑上。
  罪不及其,前提是惠不及其,而法不责众,他们自然不能将享用了灵器之利的天机军一个个抓起来杀了,最适合开刀的,则是封澄手下那批几乎只听信于她的亲卫军。
  “要快,”赵年着重强调,“不计代价,用最快的车马,烧最好的灵石。”
  侍卫听诺,随即转身,果决地去布置人马。
  赵年回过身,青花罩衣与素白裙摆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
  世将生变,她想。
  封澄已死。
  她原本预想的,会刺穿夜幕大夏的长枪,折了。
  **
  在晦暗不明的寒流中浮沉不知多久,赵负雪终于睁开了眼睛。
  禁地内的霜雪将石壁覆盖了一层牢牢的霜花,连呼一口气都要成冰,一片灰暗的冰芒之中,他只一身素色白衣,漆黑长发如同此室唯一流动的水一样披在身后,漆黑眼睫,苍白皮肤,像雪中的美丽精怪,或是显灵的神像。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反咒忽然乖顺了,并不是从前彻骨的冰凉,而是隐在血脉之中,一跳,一跳,竭力挣脱似的。
  像一颗声嘶力竭的心脏,赵负雪想。
  身体的怪异令他难得地多有了几分精神,此次贸然止住闭关,实在是重新将经脉伤一遍的举措,赵负雪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粗略地算了算,以这具急转直下的身体,还能再撑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