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可金霞那个棒槌,去潜入魔界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成天嚷嚷着管人叫徒弟,瞎了他的狗胆。
  但想一想,这样的小妙招也很有必要。
  剑仙在千年前那样盛名,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知晓他的长相——尤其是魔尊本人。
  若就那样直接把自己的脸摆在当面,简直是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守夜人的身份,简直是对魔尊当面挑衅。
  夜柳只是没想明白,自家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战斗的师尊,到底是怎么做到单枪匹马就闯到魔尊面前,还硬生生把人抢回来的。
  难道这就是爱情爆发的力量吗?
  应玄机的七个弟子,除了最大的和最小的两个异种,多数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脑洞很丰富的话痨。
  夜柳闲不住,一边诊病,一边又愤愤不平地说:
  “昆仑……不对他们现在都不是了,就你知道的那些人真是好不要脸,别人还只是关心地打探,就他们天天要硬闯山门,美其名曰担心‘亲人’。呸,谁叫他们担心,当年都干什么去了。”
  燕拂衣被自己救回来这件事,李浮誉不想瞒,也根本瞒不住。
  他闯入魔界的那一下动静太大,可随后的动静又太小,不仅没爆发第三次仙魔战争,就连他跟魔尊两个,都没有打起来。
  他原本都打算好拼命上了,可不知那魔尊当时发的什么呆,明明看见他了可并不阻拦,像已经被人打傻了一样。
  李浮誉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人就跑,把乖徒弟谢陵阳留下善后。
  反正有他在,不弃山的“真人生命监测系统”就能用,谢陵阳若遇到生命危险,他随时能把人传送回来。
  “不过不知道今天闹事的那个是谁,”夜柳歪着头,“我竟然不认识,长得还怪好看的。”
  李浮誉的注意力全在燕拂衣身上,闻言只是心不在焉地搭话:“长什么样?”
  夜柳思索着,拿手比划了一下:“很高,很瘦,一身五彩斑斓的黑。额头上画着红色花纹,唔……对了,眼睛,眼睛也是暗红色的。”
  李浮誉:“……”
  他一下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更加不敢置信地:“守门的弟子居然能把他拦住?”
  夜柳茫然:“不是啊,他人怪礼貌的,也没要硬闯,就是一直问,问守夜人是不是还活着,问他能不能见见他。”
  李浮誉:“……”
  他都开始感觉有点惊悚了。
  但他当然不会让相阳秋再见到燕拂衣。
  那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之后当魔尊失去耐心,又发生了什么。
  李浮誉这辈子也忘不了,燕拂衣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与谁直接有关。
  或从本质上讲,谢九观一个只差一步登天的剑仙,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谁的缘由。
  但魔尊不可等同常人视之,他如今时不弃山的金仙,除了燕拂衣之外,还很不情愿地,必须代替千年前的他们,顾好这方世界的平安。
  魔尊来了,他得去看看。
  李浮誉咬咬牙,很忧心地看了一眼似乎睡得正熟的燕拂衣,又看了一眼还懵懵懂懂的徒弟。
  他的一根手指,还被燕拂衣松松地圈在掌心里。
  “我……”
  这话似乎变得很难以启齿,李浮誉俯下身去,在燕拂衣耳边轻声说:“我得离开一小会儿。”
  他很认真地保证:“只是一小会儿,不会受伤,不会消失,会很快就回来见你,会来得及跟你说午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了颤。
  燕拂衣的手仍是很凉,并且毫无什么力气,他圈住李浮誉的时候,就好像是李浮誉自己把手指放进去,动都不敢动。
  可如今他又不得不动,于是得咬着牙,轻轻转一转,看燕拂衣似乎没露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又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把自己抽出来。
  燕拂衣毫无动静,仿佛仍睡得很沉。
  “我得去山门看看,”李浮誉对夜柳说,“你……你在这里,照顾好他。”
  “嗯嗯,”也是尊者境界的医修点头,“他今天情况蛮好,师尊你放心去。”
  李浮誉怎么可能放心。
  “他如果醒过来,要告诉他我很快回来,要通知我——你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会害怕。”
  “他跟你不熟,可能又会装作不怕,要记得安慰他,但不要碰他。”
  “知道啦,知道啦,”夜柳摆摆手,信誓旦旦,“放宽心,他醒过来的话,我一定立刻就叫你。”
  ……
  不弃山的山门前,最近都很是热闹。
  大批大批的人聚集在这里,有人是单纯关心两界战事,有人想要求谒见终于醒来的金仙,还有人是受了恩惠,前来询问守夜人的消息。
  这些人都被分门别类,由训练有素的外门弟子接待,通常没有出过岔子。
  不弃山身为仙门之首,就算是外门弟子,各个也有很不凡的修为。
  ——他们中大多数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有时是为了寻求庇护,有时是为了更进一步,却又不想失去自由,比起在小门派消耗青春来说,给不弃山看门,是更具性价比的方式。
  相阳秋在他们中间,很是显眼。
  在场的人大多有注意到他,也会感叹这个人的配色不同寻常,但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是那位要毁天灭地的魔尊,这样平平无奇地站在人群里。
  燕庭霜用旧灰色的兜帽遮住整个人,也混在一群散修当中。
  他心跳得极快,在看到相阳秋的第一眼,就已经很想拔腿就跑——即使在几天的时间里,已经陆续见过李清鹤和商卿月的身影,也没有让他的情绪出现过这样大的波动。
  昆仑重建之后,燕庭霜便去了延宕川。
  他那时候灵力低微,就连很普通的小妖都打不过,即使拿了属于燕拂衣的一身仙骨,修炼起来,也总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后来燕庭霜才知道,李清鹤当年没告诉他,《濯骨篇·传承》,是规则多么严苛的功法。
  施展这一法术,不论共享者虚弱到了什么地步,都被要求拥有至少一丝的清醒神智,否则,施术便不会成功。
  而在整个过程当中,但凡共享者有过须臾的犹豫……有过片刻,不那么心甘情愿。
  施术者便会被术法视为盗贼,受到严厉的惩罚。
  燕庭霜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都是针对他的惩罚:
  他会慢慢地,失去“自己”。
  并非是什么抽象的、虚拟意义上的惩罚。
  而是一点一滴,从内而外,一种将人彻底肢解的凌迟。
  最先失去的,是属于“燕庭霜”的性格。
  如果燕庭霜足够敏锐,足够清醒,他早就会发现,自己性格的转变是如此突兀。
  在仙魔之战刚结束时,他还能当机立断,靠出卖商卿月,为自己换一点可堪喘息的时间。
  可是很快,在环境的打压、李清鹤的逼迫,还有旧日行为都败露的慌张之中,他竟渐渐沉入到另外的角色里。
  他开始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感到愧疚——不完全是因为失去,不完全是出于自私。
  燕庭霜从前简直没有体会过那些情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甚至会以为是自己幡然醒悟,也会为那种终于“高尚”了一点的情绪而高兴。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不属于他的仙骨,在慢慢蚕食他的自我,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却又不配像燕拂衣,以至于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然后,是属于“燕庭霜”的爱恨。
  如果说前世今生,爱也好,恨也罢,燕庭霜真的对什么人生出过这样的情绪,若不算他那位最初的、不知姓甚名谁的主人,就只有商卿月了。
  即使前世被那个男人辜负至此,重生之后,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还为此害了燕拂衣。
  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燕庭霜突然就,感觉不到他对商卿月的感情了。
  好像只剩下某种执念,而他自己都不知执念从何而来,那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惩罚。
  再之后,甚至是属于“燕庭霜”的面孔。
  其实较真地说,那本来也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原本是一只白兔,都还未能修成人形,自己都不知道如果靠自己修炼,什么时候才能化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让他成为人的是燕然,他吞噬了燕然的寿元,借燕然的骨血而生,因此那张面孔由那名女修赐予,看起来与她很像。
  某一天早上起来,燕庭霜突然发现,他在失去自己的脸。
  一天一天,他脸上慢慢长出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并不能算狰狞,却把整张面容模糊了,以至于一眼看上去根本辨不出轮廓。
  到如今,即使是商卿月站在他面前,恐怕都不能认出他来。
  ……
  还有很多很多:他的欲|望,他的习惯,他的修为……他在被逐渐蚕食成一具什么都不是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