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像自炎火之中淬炼的陨铁,她沉默,突兀,坚忍,身后是永乐宫的层层宫殿,琼楼玉宇间,她格格不入,又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泼天的富贵王权中的主人。
  确认了眼前之人并非自己的幻觉,旧地逢故人,姚衍一时感慨万千。
  “你……”
  千头万绪凝滞于一端,那根紧绷的弦似有一瞬的松弛或断裂,姚衍淡然一笑,眼底眉梢是独属于胜利者的暗淡。
  沉默半晌,她才幽幽开口:“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位置……也不好坐啊……”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暗中窥伺,动辄得咎。
  姚月无言,只是走上前去,抬手,像旧日那般,轻抚她的面庞。
  广额方颐,向来是人们口中的长寿之相。骨的存在变得厚重,撑起这一身华服,权力的滋养使她变得舒展而挺拔。仿佛也只有这一身健壮的骨肉,才足以支持她稳稳地安立在那波谲云诡的棋局之上,落子迅疾若惊雷。
  显然,姚月听出了她话中之意,轻轻托起姚衍的手腕,姚月定声道:“谁坐在那里,都是会不舒服的。”
  是一种令姚衍感到奇怪的口吻。
  像是一种感慨,又像是一种嘱托,很是奇怪的一种感觉。
  这么多年来,她们都是一条幽晦小道上的对峙者与同路人,可今日,姚月不再如往昔般尖锐、锋利,眉眼间染上了一种若珍珠般柔华的莹润幽光,竟无端令人觉得这像是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告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衍总是这般,敏锐地叫人害怕。
  在姚月开口前,她原本以为,这会是一轮崭新的角逐,伴随着重逢后的心跳。
  姚月依旧在笑,只是笑意很淡,并不达眼底。她们都看见了——幽晦的前路,狰狞的恶意,以及杳然的光。
  声音不由加重了几分,姚月握住了姚衍的手,“我的意思是——姚衍,即使再不舒服,你也要坐上去。”
  姚月顿了顿,只听她继续道:“因为,只要你还坐在那,就一定会有人比你更难受。”
  就在昨日,有人在姚氏一族的兴起之地发现了一尊人面蛇身像,背后赫然雕刻着:日落月升,水中疾行,天下之主,本应在娪。
  但关键就在于——这并非出自姚衍的授意。
  她心中确实是有这样的一步棋,但这步棋不该下在这,更不该在这个时候下。
  有些棋,下早了,就是败笔。
  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乱了阵脚,姚衍昨晚收到消息就派左思前往查看,连夜启程,应当再过几日就回京复命了。左思如今执掌帝京禁卫,手握神器,威风无量。
  小皇帝那边还没什么动静,但这种时候,没动静反而是最危险的,此人心机,远比原先预计的要深沉得多。
  暗处布局的人,所图甚远。
  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姚月将它交到姚衍手上,郑重道:“这个册子里的人,是我这些年埋的暗线,明处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从此以后听你的。”
  姚衍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甚至叫姚月看出了一丝莫名的委屈,这一刻,她不再是大汤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声音带着几丝哽咽,她望着姚月,眼神茫然:“可是……可是你筹划了这么多年……”
  姚衍是第一个看见姚月野心的人。
  在她几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野心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姚月的野心。她记得那双母豹般的眼眸,自那时起,她就渴望与她交手。
  后来,季氏一族与姚月在朝堂之上斗得你死我活,姚衍也默默在暗中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她渴望在阳光之下与姚月交锋的那一天。
  很多人说,姚衍与姚月不对付,是因为姚月这位“长公主”威胁了姚衍作为大汤公主的地位。
  姚衍听后只是一声轻笑——他们从来没有看懂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有看懂过自己的这位小姑姑。甚至,姚衍觉得,他们或许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
  他们迟早会为他们的傲慢和短视付出代价。
  像两粒遥远的星子,她们注定了天各一方,却也遥遥映照着彼此。
  晦暗的天际中,唯有她们见证了彼此的璀璨。
  姚衍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手中的册子交还回去,面中依旧带着几分滞气,她空然望着姚月,口中呢喃道:“不行。你……你筹划了这么多年,你——”
  姚月只是摇摇头,轻轻地打断了她:“可是,你的盛世,就是我的盛世啊。”语毕,她浅笑着凝望着她。
  暗处的人,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她们有没有分出个什么高下来,不重要。
  因为她们书写的是同一个故事。
  你我本就是破局之人,为何还要按照局的规则来走呢?
  我们之间,本就有新的规则。
  杀生之人与创生之人,又怎会走出同样的路呢。
  第99章 媊,尖刃也,持尖刃者也。
  无边的夜色若曼丽的绸缎幽幽铺展开来,像涌流的水,又似是点染的墨。
  夜色缱绻,星粒杳然。就快要落雨了,孟夏的晴夜,总是这般深邃,有浓云暗涌,素月渐移。
  宫门缓缓开了,禁卫护送着一人出来。
  她头戴锥帽,叫人看不真切。身后的禁卫身着黄金甲,是左思执掌禁卫后亲手组建的鸾凤卫,细细看去才能发觉她们并无须发,都是女人。
  有人说她们不合规矩,目无礼法。于是她们用刀与血教会那些人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礼法”。
  在一些时候,比起笔,刀更适合用来讲道理。
  有传言称,归京的霍厌悲参与了这支卫队的组建,作为姚衍的表亲,她的态度显得模糊而暧昧。
  李娇高坐于马背之上,马蹄轻点地面。她伸手,自然地扶住姚月的腰,将她揽上马背,而后低头问道:“谈完了?”
  姚月双目放空,望着眼前的这条宫道,微微发怔。
  她只是点点头,捏了捏李娇按在腰间的手,莫名浅笑一声:“嗯,谈完了。”
  “想什么呢?”
  李娇显然是察觉到了她飘忽的思绪。
  姚月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转身,她轻轻在李娇下颚落下一吻,“我们走吧。”
  从前,她只知道这条宫道通向永乐宫的中心,那座鲜血与白骨堆起的王座。而这条路的另一头,会通向哪儿,似乎从来不是她该考虑的。
  这条路,能通向山岚、薄雾、疏雨、浅光,通向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
  姚月突然有些想要去看一看。
  “她定在了什么时候?”李娇问。
  李娇没有说“她”是谁,但她们都知道。
  “莫约就是这几日了。”姚月答。
  浓云呜咽,狂风乍起。
  有金光于浓墨重彩的完美无缺的暗夜之下勾勒着,它隐约,几乎像是一个隐喻。带着某种如铁般气息,像是预言,又或者是,天命所归。
  前路,似乎是个不安宁的天气,没有人知道,暴雨之后会是什么。
  可有人看见了暴雨之后注定出现的事物。这场暴雨,或是其他,并不是那么重要。
  李娇重重挥鞭,几乎要将世间万物抛在身后一般。
  马儿跑了起来,在这条沉寂已久的宫道印上了滚烫的响声,若惊雷斩过疏云,铮铮。
  “其实……我们早就已经是局中人了。”有泛着草腥味儿的水汽扑面而来,姚月仰头,靠在李娇身上,低声道。
  她就这般靠着,似乎累极了,又似乎,她只是在静待着万钧雷霆的降临。
  马蹄声渐渐盖过了浓云翻滚的海浪般的拍打声,盖过了心跳,盖过了划过剑刃的冷风。马蹄声盖过了许多细碎的尖刺,它带领着马背上的人儿掠过荆棘,无暇去细看。是掩盖,却更像是一种掩饰。
  马儿跑不过琼天之上的滚滚浓云。
  策马扬鞭,殷红的披风在狂风中叫嚣着,像是挑衅。李娇忽得笑了,重重甩下一鞭,她直视前方,双目炯然。
  “既已入局,那便痛痛快快去厮杀一回。”李娇似在对姚月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没有人知道,如柱暴雨之后会是什么。但总有人要穿过这场风雨。
  两人,一马,李娇与姚月行走于晦朔风雨之间。
  乱蝉嘶鸣,触目惊心,若木絮般堆砌。
  天似乎快要亮了,路的尽头,有薄光在勃勃地跳动着,蛰伏着。
  不知为何,李娇忽得想起,古人有言,潜龙勿用。
  天外的残光,炎懒的长风,朱雀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她们就这样,几乎要行走到天的尽头、路的尽头。
  明明是盛夏,可在朝辉的勾勒点染之下,竟无端渗透出几分初秋的萧瑟。
  天地苍茫。往前看,不见古人,往后看,亦不见来者。
  于是她们只是向前走着。
  她们行走于朝阳之前。
  又或者说,朝阳依附于她们的衣摆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