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昔时富甲江南的临安首富吴邪如今手上的盘口只剩下三五个,大多被他拿去卖了换做军饷支援前线。乱世之中生意也不好,手头多少有些紧。这倒也亏了王盟,上下打点得好,除了原本满当当的仓库里现如今空空如也外,也没觉察出与从来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吴邪这时才看出这小子是个做总管的料,忠心不二还能任劳任怨,而他自己也是个过过苦日子的人,当年他初接祖业时比这要难上许多。
  “少爷,听说上海打得很激烈。”王盟侧了侧身为他挡住了初起的寒风。
  “嗯。”吴邪点了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张起灵任何的消息了,自从上次黑眼镜来时,他交予对方书信之后,只收到过只言词组,而后便再也没有接到他的回信。
  想来,他应该已经在上海了吧,吴邪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就算真有那么难,也要千方百计给他来封信啊,就算来个字儿也好,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担心他担心得茶饭不思了吗?要不是王盟死死地拦着,他都快忍不住去投军跑到上海去了。
  上海和杭州离那么近,可是他和他之间却隔着弥漫的硝烟、冲天的火光。
  吴邪坐在院中望着那个方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想他想得浑身难受。
  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东西吃,那怪异的性子能不能和手下人相处好,会不会被别人打压欺负?吴邪闭上眼,默默地念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张起灵好好地活着,就算缺胳膊少腿、眼瞎真哑、下半身瘫痪他也不在乎。不管什么样的张起灵他都要,他都养,白养他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只要他活着,没有什么比他活着更好、更重要的事了。
  淞沪战场上积尸如山,投入一个师,两三天后就消耗殆尽了,而双方都在不断的增兵,那些战略要地,比如罗店,在国军与日军的反复争夺中早已经血流成河。光从广播中听到战事消息就已经让他心惊肉跳,吴邪根本不敢想,真实的战场上到底会打得如何的惨烈。只听闻国军英勇,死守不退,无论将校士兵若非阵亡重伤不下火线,每天重伤人数都在五千人以上,当真是用血肉拼出的寸寸山河。而当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没有姓名的数字,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不是也有爱人在盼着他们回来,每每想到这里,吴邪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害怕。他怕自己的张起灵也会变成其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增量。
  “外面怎么那么吵?”外面一片喧嚣声打断了吴邪的思绪。
  王盟细细地听,皱了皱眉,道,“怕又是那些米粮店在哄抬价格,吵了起来。”
  吴邪面露不快,“如此大发国难财,他们夜里倒也能睡得安心?王盟,我们出去瞧瞧。”
  吴邪推开了自家那扇红木大门,只见那家米店门口排起了长龙,从巷口到巷尾蜿蜒到了他家,人群的秩序并不好,看上去都有些激动。
  有人见他出来了,忙作揖行礼,吴邪回了个礼,便有街坊上前一脸愁容地说道,“小三爷,您是我们临安城的商贾代表,您可得给我们评评理,上周一袋子面粉还只有两元洋钱,今日竟然涨到了四块,我们这些在纱厂干活的,一个月也就六毛钱。”
  吴邪叹了口气,战时物价飞涨,日本人还大批收购囤积棉花、麦子、米谷等,企图垄断农产品,他本是从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近日听王盟唠叨得多了,也就听了进去。虽说他是商会主席,可那也是各行各业的富商巨贾们给他吴邪面子,得的是那些小商走贩的支持和信任,他又怎么能叫别人好端端地不去赚钱呢?商人重利薄情,他心里是最清楚的。他看着那些街坊们捏着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阵难过。
  如今,他已不再是临安城的首富,而只是一个尚可温饱的商人。
  猛地,他想起了解雨臣的话,急急地跑回了屋,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摸出了小花临走时留给他的三只锦囊。
  现在算是到了危急的时刻了吧?没有钱,够危急了吧。吴邪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第一只。
  里面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银号钱庄的地址和一个号码。他半信半疑地领着王盟去了,不知道解雨臣给他留了什么。
  从银号的寄存柜里拿出了一只硕大的箱子,吴邪叫了两辆黄包车,一回到家便用锦囊里的钥匙打开,里面全是银票和珠宝,银票上的金额令人咋舌,就连吴邪这样见过大世面经手过大宗买卖的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算了算,解雨臣大概是把一半的家财留给了他。
  他也不客气,拿了那些钱,开起了米粮店,那仅剩的几个盘口全改了行当,从外省买来米面,做着高买低卖的赔本生意。有人说临安城昔年的首富吴小三爷如今疯了,可更多的人则是说他心肠好,提起他便道是临安城的骄傲,一时的翘楚,这些吴邪他都不在乎。
  他很清楚,他只是在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罢了。
  在上海的四川北路上,牛排馆里唱片机的歌声婉转流长地传到了街上,是当红的歌星最新的唱片。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倾听,这时,一人着玄色的长衫,快步疾走,显然没有半点流连的意思。
  他一个转身,拐进了相对僻静的甜爱路。
  已是十一月的中旬了,他仅着长衫,却好像并不觉得冷似的。
  “张军座,这里。”突然一扇铁门被推开,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探出了头,对他说道。
  张起灵环顾了下四周,点了点头,快速地走进了那幢洋房。
  “上峰有何指示?”他声音沉稳。
  那少年显得有些紧张,神神秘秘地压低了音量,“您在上海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用上前线了,明日与南京的政府机要一同去重庆。”
  “什么?”张起灵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我要去南京。”
  “南京估计只会剩下十万左右的留守部队死守,上海得失便在这几日,上峰已经下达了撤离上海的命令,你应该知道。更何况,三七零军并非作战主力。”
  “那又如何?”张起灵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冷光。
  那少年扶着额角,一脸无奈,心里仿佛血泪横流。想他黎簇跟在黑瞎子身边多年,也算各类人物都见过,可偏偏就是这个哑巴张叫他束手无策,这人不仅倔、自己特有主意,而且还特别不爱搭理人,估计这世上也就临安的吴小三爷愿意与他相交。自从黑瞎子从杭州回来之后,两人关起门谈了老半天,然后自己就这样被卖给了哑巴张。他问过黑瞎子要去哪里,那人神秘地笑了笑,说要去寻座名山修个仙,依旧那么的不靠谱。
  他自然不会真的相信黑瞎子要去修仙,不过,自从那天起,他确实再也没有见过他,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可那个人却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沉重印记。
  他跟着张起灵做了一个小队长,由于他处事圆滑,所以被安排了对外的工作,为他传递上峰的消息。
  “可是张军座您还剩下多少人呢?”他眯着眼,想要让他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地遵从上面的指令直接退往重庆。
  张起灵不语,视线盯着桌角,像是在想些什么。
  “您只剩下三千人不到了,连个师都凑不齐。”黎簇乘胜追击地加了一句,他见张起灵沉默,心里有些得瑟,看来这次终于可以成为这寰宇中继吴小三爷外第二个能说服这个超级大哑巴的成功人士了。
  张起灵把目光重新投到了他的脸上,他比黎簇高很多,黎簇不得不抬起头仰视他。他垂着眼帘,淡淡地说道,“我只去金陵。”
  黎簇抖着嘴角,再次败下阵来。
  一日之后,这支独立军在日军还没有完全包围上海之时,顺利地突围,急赴南京。张起灵带着不足三千人的残余部队从容撤退,比国军溃败出上海早了近十日。
  他并没有选择直接进入南京,而是逗留在雨花台附近。那里是南京的制高点,战略地位重要,日本人正在猛攻,却久攻不下。
  “艹!老子正打得痛快呢,小鬼子们怎么又撤了!”胖子蹲在战壕里,脸上沾满了泥土,他正了正头上歪了的军帽,颇为不满。
  “好像是他们后方又乱了,估计是有人在为我们掠阵。”一旁的副官举着望远镜探出了半个身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部队,我看是趁着小鬼子们一门心思冲上山时在他们后方偷袭。”
  “谁他妈这么仗义,”胖子嘟囔了一声,一把夺过瞭望远镜,“抢胖爷我的丰功伟绩。”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却舔了舔唇,大手一挥,“兄弟们,咱上去把那些小鬼子的枪炮都抢过来!白白送的,不要就是二傻子!”
  胖子不敢追击得太远,毕竟对方兵力与装备同自己的不能同日而语。趁敌军被两头夹击而应接不暇时,他捡了不少的漏,靠着这些偷抢来的弹药装备也能维持一段时间。他像是与山脚下那支不知番号的部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两边你来我往,敌进我退,你退我袭,一时间把挤在中间的日本军耍的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