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吗?”吴邪一低头,说道。
  王盟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您这几天说的话,比去年一年都要多。您本来可是除了我都不怎么跟旁人说话的,可是昨儿个,您跟新来的那个小伙计扯了一下午的闲话,害人家正经事都没得做完,被何叔训了一顿。不过,实在是难得。”
  吴邪闻言,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目光有些闪烁,说道,“好你小子,以后做什么事可得躲着你点,快,快,你快出去,离我远点儿,”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往外推去,“我中午想吃醋鱼了。”
  “知道了,少爷。”王盟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吴邪脸上隐隐的笑意,王盟转身慢慢地向厨房走去。走了几步,刚好看到张起灵在院子里坐着呆呆地望天,他也抬起头,发现天上连一片云也没有。这个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王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搞明白过,也不想搞明白。
  张起灵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王盟冲他微笑打了声招呼。他只是轻轻点头致意,又恢复了先前放空的状态。
  吴邪默默地从格子里摸出了那幅画轴,小心翼翼地解开,笔墨浓重,万里山河图。他怔怔地看着,有些失神。白纸黑墨,气韵生动,走势豪迈,大气不凡。这其实并不是他画的,他画不出这种风格的画作,那画上的墨浓重得显得有些刺眼,让他每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都会想起它的画作之人与之截然相反的神情。
  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瞧见自己飘逸劲道的瘦金字安然地位于画卷之上,回忆不由得如潮水般涌来。
  他抛开那幅画,拿起了自己桌上的墨,磨了起来,又抓起一支狼毫,一笔挥下,群山已在眼前。半晌功夫,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万里山河图跃然纸上。他搁下笔,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把它撕了,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止住了他的动作!
  吴邪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发现张起灵那双漆黑的眸子正淡淡地望着他。
  “小……小哥……”吴邪后背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心里怒骂了一声,这家伙怎么像鬼一样走路毫无动静。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敲过门了,你没听到。”
  不管吴邪略带紧张的神情,张起灵从他手中抽过这张画,仔细端详了起来,又看了看他,这才淡淡地说道,“少了点气势。”
  “所以才要撕了。”吴邪上前想要把画儿夺过来,“你不在屋子里养伤,怎的四处乱跑?”
  张起灵一闪,画还在手中,他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突然拿起了桌上的笔,在画上提笔写下七个字,一寸山河一寸血。
  浓重的墨在宣纸上化开,他并没有蘸墨,但字迹依然力透纸背,在吴邪的书桌上留下了淡淡的墨迹,那七个狂草大字张扬在纸上展现着与主人外表毫不相符的热情。
  吴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七个字,脑袋里一片空白,先前想要夺过画而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禁轻微的颤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回忆就像大坝,他把闸门关得紧紧的,可是却依然抵挡不住那汹涌的潮水。
  ——“小哥,这幅画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
  ——“万里山河,一寸山河一寸血。我来题字好吗?”
  ——“好。”
  张起灵看着有些出神的吴邪,心中不禁纳闷,莫非是在怪自己乱给他的画题字吗?只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幅画颇为眼熟,这笔势、这画风、这布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也是懂画的人,知道这绝不是吴邪这样的儒商的画风,倒颇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官所作。
  这七个字,在他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已经浮现在脑海中,就像是被封存了许久的酒,在等待一个开启的时机。只一眼,便不自觉地有想要落笔的冲动。他从来都不会有如此放肆的行为,在一个根本不算熟的人的画作上随意的题字。那一刻,仿佛手和身体都不听使唤,他只想着,那七个字,就该是出现在这画上的。
  “吴邪?”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但对方毫无反应,像是沉溺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悄悄地卷起了画,不想再打扰他的思绪,转身想要离开时,无意间瞥见了那副曾被深藏在书柜格子里装裱精美的画卷。
  一副一模一样的万里山河图。
  只是那画却更不像是吴邪画的。
  那画上也是七个字,七个相同的字。不同的是,那题款是俊秀的瘦金体。纤细瘦直,看似柔弱,实则铁画银钩、铮铮铁骨,“直如矢、劲如铁,望之如枯藤老树,妖娆攫拿,亦如游丝枭空,烟酝直上”。
  张起灵忽然觉得头好疼,这种疼痛像是遍及全身的毒,一旦发作,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跟着一起痛。
  那是什么?是回忆吗?那是就算撕裂自己也不想忘记的回忆吗?
  张起灵苍白的脸色终还是引起了吴邪的注意,回过神的吴邪忙收起了那副画,扶着他坐下,还以为他旧疾又犯了,准备去找大夫,却被张起灵一把拉住衣袖。
  “我没事。”他紧闭着眼,本来就白皙的脸此时更无血色。
  吴邪有些担心,柔声说道,“房间里有张床,可以小憩,你去那儿躺一躺,我还是去找大夫来瞧瞧才好。”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做声。
  吴邪也不敢动,只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
  日光斜照进房间,暖风入室,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只有那立式的西洋大钟不知疲倦地摇摆着。也许,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不知该多好。
  “少爷。”王盟站在门外,见状先是一愣,忙又恢复平常神情,一颔首说道,“中村先生又来了,在大堂内等候。”
  “不是说了,他若再来,就说我不在府中,打发了他。”吴邪皱着眉,走过去对王盟说道。
  “怕这次恐怕不是为了战国帛书的事儿来的。”王盟看了看张起灵,犹犹豫豫地说道。
  吴邪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看一眼。”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张起灵,后者仍然坐在椅子上,只是目光盯在他身上,正静静地望着他。
  吴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牵了牵嘴角,勉强露出笑意,转身跟着王盟离开。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张起灵并没有离开吴邪的房间,他拿起那副更早一些的万里山河图,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它挂在了墙上。
  那是那幅画原来就该在的位置。一枚老钉子下面那块比周围略淡一些的墙面和这幅画的大小刚刚好,这是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发现的细节。
  张起灵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吴邪画的那张,疾步走了出去。
  “中村先生。”吴邪脸上挂着的是标准的微笑,亲切阳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是多年挚友,“哎呀,真是抱歉,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刚好出去陪朋友吃饭了,实在是失敬失敬。”
  那狐狸眼笑了笑,说道,“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吴先生朋友多,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吴邪先是一愣,马上笑道,“不知中村先生这次来所为何事?”
  狐狸眼盯着吴邪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张烫金的请柬,雪白的纸面上画着日本的国花,递到了吴邪面前,“下周请吴先生务必赏光。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关东军参谋长第一次来中国,更是第一次来南方。”
  吴邪微微笑了笑,接过请柬,却没有看一眼,说道,“我最近身子不大好,去上海恐怕有些不方便。”
  “不必去上海,”狐狸眼眯起了眼睛,显得眼睛更小了,一双眼闪着精光,像是吃定了他似的,“参谋长之前已有行程安排去上海,来杭州完全是观光。”
  他特意强调了观光二字,反而让吴邪心里发毛,这种步步紧逼的状态让他浑身不自在,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即便如此却还是想要反抗,“我吴邪何德何能只是个做古董生意的小商人,参谋长先生位高权重,犹如高岭之花,我高攀不上也无缘结交。”
  “吴先生太自谦了。”狐狸眼顿了顿,似乎没有听出吴邪话中的揶揄之意,“参谋长虽然身受天皇陛下重托,但是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而吴先生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吴家生意扭亏为盈,气魄和能力让我们都很佩服。参谋长这次特意点名要邀请吴先生,自然是看中了吴先生应该可以为中日两国友好做出一点贡献。”
  “呵呵,”吴邪笑了起来,说道,“你们日本有句谚语‘有能力的老鹰总是把爪子隐藏起来’而我,绝对不是一只老鹰。”【注:能ある鹰は爪を隠す】
  “吴先生却也绝不是一只鸡。”狐狸眼看着他,说道。
  吴邪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人,心中拿定主意,底线之上还可圆滑,否则粉身碎骨也断不会做对不起家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