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可谢暄还是不行,他那样紧抱着自己,用身体硬推着,也要将他推回到来时的路上。
  只是一边推着他,谢暄那双带着惧意的双眼,却不断回望那道距他们几丈之遥的悬崖。
  “怎么了?”傅行简拍拍他的后背安抚着,“我刚才快马加鞭往前走了些,遇到了佟昭正,知道前面部署好了便又赶紧回来,你这是……”
  “你以后不许来这儿,再也不许来!”似乎是终于觉得安全,谢暄出停下来,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双臂收得几乎要将他勒断气一般蛮横,却又……好像在哭,“我也不来了,以后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皇陵看母亲。”
  傅行简低下头,在谢暄急得发红的耳尖上吻了吻,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轻轻道了句,“那现在我们回家,好不好?”
  谢暄不说话,闷了一会儿,将脸在他前襟上擦了个干净才肯抬头,傅行简笑着抹去他额上的薄汗,就当做没看见,拉起他的手,转身向下走去。
  “你刚刚上来可曾遇着什么人?”谢暄问。
  “什么人?”傅行简道,“你说青柏?”
  谢暄怔了怔,步子慢了几分,向后看去,
  “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仙?”
  牵着他的人静了一瞬,抬手触了下树影罅隙间透下的一丝光线,
  “有吧。”
  第131章
  夜空里悬着一弯带着雾气的月亮,两头尖尖的角上罩着一层濛濛的光晕,像洒了糖霜的蜜糖角,到嘴里就软乎地化了。
  谢暄轻抿了下唇,口中似乎已泛起那许久不曾入口的滋味。
  皇嫂那儿总是有一盘子蜜糖角的,但谢暄发现她并不爱吃甜,最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只是每每吃下几个后,皇嫂就会盯着他拿白菊水反复地漱口,最后还必须喝下一杯,说这点心火气大,吃多了要生病。
  谢暄有点不明白,心里虽抗拒却也乖乖喝下,可再长大些他慢慢知道,皇嫂口中那个吃多了蜜糖角会生病的,应该不是自己。
  谢暄再走几步,待抬头又望时,薄雾已被含着暑气的风吹散,月亮终于露出了两端锐利的弯角。
  他仰面,忽然抬起左臂,五指张开,在黑夜的虚无里轻轻一握,右手手指微曲,向外缓缓拉开——
  “皇嫂!我猎到了好些呢,您没看到谢祎那张脸,都绿了,他就是笨!”
  “皇嫂,我这把弓也太小了,我想换一把大的!”
  “皇嫂你看月亮像不像一把弯弓,等我长大了,我就要月亮做我的弓,一箭下去就能射穿一百个西羯贼子,让他们再不敢来犯!”
  “你来了。”
  仍高举手臂的谢暄一怔,有些害臊地放下,唇角自然地勾起,“皇嫂终于肯见我……”
  转过身来的谢暄愣住,两颊刚泛起的一阵热在这夏夜里倏然褪去,“您为什么……”
  为什么会穿这样一身衣服。
  不是该有的绫罗绸缎,这是一身连月光也照不亮的青灰色布袍,三千青丝皆挽在帽中,未施粉黛,不见珠翠,可那双永远如枯井般的眸子却漾着光彩,是谢暄从未见到过的光彩。
  霎时间,谢暄的鼻子里嗡嗡地酸着,那皇嫂二字滚在唇边,却不知到底该不该叫出口。
  “当皇帝的人了,还这样爱哭。”皇后笑了,掏出帕子,抬手替他擦去眼泪,“你比瑁儿爱哭多了。”
  听到这个名字,谢暄呼吸一滞。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在透过你看瑁儿?”皇后微笑着摇头,将帕子揉进手心,“其实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你啊,可比他骄矜多了。”
  与生于颠沛之中,敏感寡言的瑁儿不同,天资的聪颖和先皇的宠爱养出了谢暄这般骄纵的性子,但他有资格骄矜,建安帝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半分。
  锋芒太露必招人嫉恨,更何况他的身份是扎在每个人心中,不除不快的尖刺。
  谢暄眸色迫切,急欲说什么,皇后却忽然退了一步,垂眸颔首,轻声道,
  “如今见了皇上一面,心中尘愿就已了尽,还请皇上赐我一隅清净,待下次相见……”皇后抬眸,浅浅的泪水润湿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不舍渐渐化为了决绝,“下次相见,若皇上愿意,就请替我扶灵,送我一程吧。”
  “你在说什么?”谢暄好像没听清楚,不确定地近了一步,“皇嫂,你若想清修,我让人在宫里修一座佛堂,若是不想留在宫里,去朝露寺也行,那里最清净……”
  “今日得见,我已无憾。”皇后的步伐很慢,却一寸一寸,退进宫殿飞檐的阴影之中,退到了月亮也照不进的地方,“阿暄,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有些累罢了。”
  “累了就休息下,我会下令让所有人都不得随意靠近咸宁宫……”
  “不必了。”
  “皇嫂……!”
  伸出的手臂悬于空中,指尖颤抖着回握,仿佛是想抓住什么,可谢暄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
  十几年的养育,那一朝一夕的相处都如这指缝中逝去的风一般,化为了乌有。
  他不是瑁儿,哪怕在膝下十余年,哪怕他再不舍都换不回她一步停留,一瞬犹豫。
  “我知道,我就知道……”
  皇嫂已替她的孩子屠尽了仇人,她了无牵挂,可——
  “可我呢!”忍不下的眼泪翻涌而出,“你凭什么说不见就不见,你欠我的呢,你怎么能无憾!”
  一声又一声,回应他的,就只有大殿那扇厚重的大门嘶鸣着打开,再呻吟着关闭,敬年跪下,用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年的声音颤声道,
  “皇上,请回吧。”
  “她凭什么就抛下我,她欠我的,为什么不还!”
  “皇上!”敬年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可娘娘她,从不欠您分毫啊……!”
  “她不欠我?她怎么可能……”谢暄突然哽住,所有的不安叠加着,蔓延着,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艰难,“你为什么这么说!”
  “皇上可还记得那年秋狩之后没多久,您突然生了重病,娘娘她几乎不眠不休,整整照顾了您十余日才得以脱险。”敬年泣道,“您可知道,那并非生病,而是您被人下了要命的剧毒,若非娘娘精通医理,衣不解带,您第二日可能就……”
  谢暄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记得,他当然记得,可他一直以为那是皇后……
  “娘娘清楚是谁做的,可娘娘与皇上早已生了嫌隙,她怕保不住您,就只能选择隐忍不发。毁了您身子的从来都不是娘娘,是她那一碗碗的药将您从剧毒之中救回来的啊。”敬年佝偻的身影摇摇欲坠,每一个字都拧得生疼,“这么多年,娘娘独自忍了这么多年,她故意让所有人都误解,就是怕他们再对您下手,她如今报的,从来都不是小殿下一个人的仇……”
  周围忽地就静了,头顶的那弯月,在深青的夜空里偷偷移了位置,谢暄此时才后知后觉,那从大殿中飘散而出的不再是熟悉的伴月香,而是常伴青灯古佛的悠悠檀香。
  “皇上,老奴跟了娘娘三十年,心比谁都疼啊……”敬年的声音荡在空空的咸宁宫,“皇上,您就成全她吧,她真的……真的太苦了……”
  谢暄在这一声声乞求中僵硬地转身,每一步都沉沉地陷着,陷在那些恨,那些妒,那些他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里。
  哪怕只有六岁,他也清楚那是他的皇嫂,可还是偷偷地,试探地唤了声母后。
  他记得皇嫂那一刻的怔仲,也记得她向他伸出一半却又迟疑着收回的双臂。
  他因为偷偷倒掉药挨了训斥,一时生气就藏进荒殿之中,可没想到天降雷雨,反倒被吓得躲在游廊下哭泣不止。
  皇嫂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像是要被大雨吞噬一般瘦弱,找到他的那一刻终于不再顾忌叔嫂之嫌,而是将谢暄紧紧搂在怀里,哭得比他还厉害。
  谢暄不解,已经找到他的皇嫂为何还会哭到歇斯底里,仿佛在这无人的荒殿里,在雷鸣暴雨掩盖下,她才可以瘫坐在地上,用尽全力地恸哭。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反而站起来,将皇嫂搂进了自己小小的胸膛上,小声地哄着她。
  像是一场梦一样啊……
  离开咸宁宫的这条甬道很长,每每走在这高耸的宫墙之间,谢暄都会产生一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他曾在这里蹒跚地跌进父皇的怀抱,被他高高举起。
  也曾奔跑着冲进母亲怀里,拉下她的脖子亲昵地蹭一蹭。
  舅舅在这里拉着他的手追过月亮,夏修贤背着不肯睡觉的他来回地摇晃。
  还有他跑到一半又停下,老老实实地走到她面前,规矩地唤一声,
  “皇嫂。”
  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可那尽头等着的他的人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不见。
  只有月亮和……
  那深处,一盏散着暖光的灯笼忽地恍进眼中,遥遥地摇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