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完了。
  谢暄慌慌张张把簪子往怀里塞,可手一下就到了底,是空的。
  出来时只觉得这件墨蓝衫子颜色重便于隐藏,却忘了没有口袋……
  身后的人并没有急于质问他,而是趿起鞋站起来,点燃了屋里的烛台,烛火悠悠然亮起,温柔的晃动着,将一旁的傅行简笼在其中,谢暄目光上移,落在他直翘的鼻梁与微微陷入的眼窝处的阴影,后背一凉,这才意识到这双眼睛根本全无睡意,没锁的门不过是诱他深入的饵料罢了。
  手中平滑的簪子忽然觉得扎手,谢暄慌忙掰开机关,里面空空如也,鼻子忽然发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咚地一声,簪子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进了烛光照不进的暗影之中。
  也不知是心凉还是身上太冷,谢暄吸吸鼻子,不住地轻颤,心头一阵戚戚的无望,连之前想好的耍赖也忘得一干二净,
  “不给算了……”他喃喃地,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坠去,眼眶也跟着酸胀起来,鼻子吸得更厉害了,“明天一早我就进宫,我要……”
  和离二字被劈头罩上来的阴影梗进了喉咙,肩上一阵沉重的力量推来,谢暄没站稳,跌坐在床上,直到暖意沁了满身,他才恍然,这是傅行简方才盖着的被子。
  满腔熟悉的气息强行压进每一寸感官,仍带着热气的被褥忽然就烫得裹不住,谢暄抓起被边,双手不过刚刚使力——
  “别动。”
  企图逃跑的人一怔,已被堵上了去路。他怎么可能逃得过大理寺少卿的眼睛,傅行简这是早就看出他的异常,在这儿等着呢。
  想了想,谢暄决定招了。
  “这封信有问题,你不能拿去大理寺。”谢暄抬眸,认认真真地说着每一个字,“会出大事的。”
  谢暄罕见的这般严肃,让傅行简眼波轻动,“会出什么事。”
  “你别问这么多,你把信给我,我就跟你和离,明天。”沉默了半晌,谢暄忽然仰起脸,方才冻得发紫的唇已回了些血色,下巴钻在被子里,白白净净的两颊被推得微鼓,“很划算是不是。”
  惊诧在这一瞬间占据了傅行简的双眼,犹如一把利锥凿破了冰层,斑驳出一道道裂纹,但仅在转瞬之后,他垂下双眸,再抬起便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不过两句描写早春的诗句,你为何会一反常态。”
  这家伙也太难糊弄了吧!谢暄内心不禁哀嚎,和离这么大的诱惑摆在这儿,他竟还在纠结诗句的含义。
  “你也说了,不过是两句写春天的诗。”谢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明日就能获得自由身了。”
  傅行简却利落地转身,“你若不说,我现在就将证物拿走。”
  “别!”
  抬起的脚落在了原地,傅行简转回身,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这诗应该是冲我来的。”谢暄苍白着脸道,“抬头就是我的字,后面的诗句里‘松岚’二字则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谢暄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食指勾了勾,傅行简一顿,难得地随着他的指引俯下身来。
  “这可能是首反诗。”
  第7章
  “当今太后仍是嘉嫔时曾因犯上被逐出宫,说是养病,其实是囚禁于鸣燕山行宫,当时皇上也同被牵连,一起与她在行宫呆了八年。”
  皇上不被先皇看重,曾被弃于鸣燕山行宫朝野皆知,是如今最忌讳提及的事,现在这些话但凡被人听去一点,他就用不着等什么陷害,立马就能让皇上雷霆震怒,谢暄拼命压低嗓音,傅行简也不再用他硬拽着,俯身听得认真。
  “鸣燕山这八年皇上身边虎狼环伺如履薄冰,每日就只能抄书作画,如同隐居一般,后来他为自己取了号,就是松岚。知道此号的人不多,除了太后和一直跟着他的大伴高似,就是行宫的宫女太监们了,这事你大概也听说过,行宫曾闹过一场瘟疫,里面的老人儿都死绝了。”
  说完,谢暄深深看了傅行简一眼,那意思在分明不过——
  现在你也知道了。
  “松岚为山间松林蒸润之气,这首诗描绘的是初春之色,为何不能是巧合?”傅行简立于他身前,语气间丝毫没有听到禁忌之事的慌乱。
  “可万一皇上多想呢!”被子也顾不得裹了,谢暄站在床阶上与傅行简平视,双手紧握,脸颊也急得泛起了红,“上头有我的字,我哪儿说得清。”
  第一句只是犯了忌讳,而真正要命的是后一句
  ——春风举柳隐东山。
  谢暄是在春日里一个温暖的午后出生的,故取名为暄,后虽还未及弱冠,但老师徐阁老早早就为他取字兰时,亦为春。
  而谢暄的母亲周氏是继后,她前面那位皇后虽伴皇帝二十多年却未有所出,所以谢暄虽最幼,却是唯一一个正正经经的嫡皇子。
  对于这个漂亮乖巧的老来子,皇帝的喜爱是溢于言表的,但却已经无力护他周全。
  谢暄五岁那年皇帝骤然驾崩,他躲在周后怀里懵懵懂懂地得知有几个哥哥陆续没了,原是禁军总督的舅舅周岱被远派边疆抵御强敌西羯,紧接着母亲突发重病,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时候就只剩了孤身一人。
  六岁那年当今圣上继位,他被皇嫂收留,养在了宫里。
  大楚自建朝以来都是立嫡不立长,皇上这算是横夺了谢暄的皇位,若不是当年众多老臣一起施压,他多半也活不了。
  而这后半句里的春风暗指的就是谢暄。
  信是冒用舅舅的名义给他的,最终被解读为皇上大势已去,舅舅周岱在边关为自己绸缪,让他蛰伏隐忍,待时机成熟一举东山再起。
  牵强附会,狗屁不通!
  谢暄虽在心里骂得难听,可只要信在,终有一日会被解读成这样子。
  “这封信留着迟早要出大事。”谢暄说完,眼眶微微红起,眼底映出的烛火仿佛燃在了水中,“傅意深,你快把信撕了吧。”
  灯烛在此刻突然噼剥着跳跃了几下,傅行简明明没动,眼睫下的暗影却一恍,
  “傅意深?”傅行简眼中起了微澜,平整的眉心再次轻蹙,他没有再追问这封信,而是仿佛不确定一般,再次问道,“你叫我什么?”
  “你的字啊。”谢暄茫然地抬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这样叫你。”
  以前的他可不是这么叫的,日日里行简、行简的,有多亲热就叫得多亲热,谢暄就不懂了,他现下明明是为了讨好,特意遂了他的意叫他的表字,还不行吗。
  指头在被子里抠得砰砰响,谢暄也不高兴了,以前真是猪油蒙了心,为了这张脸受了那么多委屈,要是老天爷让他回到更早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要这个男人了。
  傅行简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又抿紧了唇线,转身几步,捡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簪子,手探进怀里,取出那个纸卷,在谢暄诧异的目光中竟又塞了回去。
  “此物不能毁。”不等谢暄着急,傅行简扣上了簪子,“若是有人要借此物害你,那他们一定在等着簪子被大理寺发现,最后呈到御前,但现在他们把簪子放好了,证物里却没有,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啊?”谢暄张了张嘴,“就……就丢了呗。”
  “你昨天一听闻江由死了,便硬闯了葳蕤阁和他的房间,那么多显眼的东西没丢,偏就没了这个簪子,谢兰时,你觉得他们会真的以为只是丢了?”
  谢暄忘了合上嘴,双目看似瞪着,眼神却虚无地不知道飘向了何处,脑袋里绕得宛若死结的线索慢慢捋出一个头,越往外扯越是心惊。
  他听懂了傅行简的意思,簪子若毁了,那就说明自己已经察觉了对方的意图,将会大大加快对方的步伐。
  “我以为只要将信毁了就会万事皆休,所以……我是已经打草惊蛇了。”谢暄沮丧地垂下头,颤声道,“怎么办。”
  傅行简略一沉吟,“除了我没人看到你拿了簪子,我想办法放回去。”
  “可这首诗不能让皇上看到。”
  “我不会让皇上看到的。”
  “你……”谢暄倏地抬头,一眼就望进了傅行简的双目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烛光太暖,他眼底陈年的冷霜似乎薄薄褪去一层,谢暄摇晃着站起,“不用你,这是我自己的事。”
  似乎是完全没有料到谢暄会再次拒绝他,傅行简难得的愣住,难以置信与审视流转于双目,开口,却是一字一句冷硬地砸向谢暄,“从你求下赐婚旨意的那天起,我就与你牢牢地捆在了一起,你觉得毫无缘由地提出和离,那虎视眈眈之人就能放过我?”
  “我……”傅行简从不翻这笔旧账,他这人太过冷静,知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用,可如今却提起,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鳞。
  “那我能怎么办……”谢暄这辈子最大的主意就是求来了与傅行简的姻缘,从重生到现在,无处宣泄的恐惧早已让他六神无主,身上的那根弦仿佛随时都会崩裂,“皇上素来多疑,我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