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但这段婚姻仅仅持续了八年。
  用仅仅二字似乎太严苛,毕竟我整个人生还没有十六年,无从想象和一个人共度一半是怎样的经历,足够将耳鬓厮磨的爱意消磨成争执不休的刻薄。所以我只是抱紧面前的人,靠在她身上喃喃自语:到现在,只要扯上妈妈都会让父亲暴跳如雷,而他就要在这样的状态下走入另一段婚姻了,组成另一个家庭,和一个与他相似的对象。
  这是爱吗?这才是爱的形状吗?
  安抚我背后的手不知何时停下,温暖的掌心捂热了背心的一小片皮肤,萩原千速的下颌抵在我的发顶,声带震动时似乎直接从天灵注入,她说我也不太清楚,沉默一下,又说,我和他分手了。
  诶?
  嗯,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萩原千速说,升高中的时候他对我说想以后还一起念书。所以我拼命地考上了,哪怕我脑子还没有研二好用,可能感情就是这样,在持续期里让人觉得无所不能,只是激素会消退,荷尔蒙会散去,狂热过后就是平淡的日常,回过神来彼此已经一周没有讲过话,明明身在同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也不少。
  她将手上移一些,一下一下地抚过我后脑的发丝,接着道:所以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多伤心,更多的是在疑惑之前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却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他人依旧很好,很温柔,很可靠,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他而已。那天我们摊开来讲清楚,花费不少时间,我回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推门而入的时候,妈妈在客厅里等我。
  然后呢。
  萩原千速停了停,似乎是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然后了,妈妈好像松了很大一口气,却也不问我做了什么,可能只是属于母亲的预感吧,她催我放下书包,洗手吃饭,晚餐是牛肉咖喱,很家常的菜色,爸爸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看球赛,研二从楼上蹬蹬蹬地跑下来,说要去找你和阵平玩。
  那一瞬间,很突然地,我就懂了,这是家人,这是家,灰暗的困境没有打散这里,火热的爱意也对它无能为力。我没法和男友变成这种固定的关系,将彼此揉进生活。所以我们只能恋爱,然后分手,各自寻找下一个对象。
  被千速姐说的,恋爱好像成了很轻浮的事一样。
  也许吧。她在我头顶轻笑,你想过为什么阵平能喜欢我这么久吗?
  ……
  我想,萩原千速慢慢地说,他不是爱上了恋人,他是爱上了姐姐,爱上了家人,那是一种持续稳定,不会减退的爱。
  听起来很好。
  对吧?所以叶良,大我两岁的姐姐温柔地拥抱我,我希望你能拥有这种关系,无论和谁都可以。
  这便是我对那个晚上最后的记忆,隔日醒来,萩原千速已经起床上学,在床头柜上留下字条,讲明让萩原研二帮我请假,希望我能利用今天理清思路,和家里人好好谈谈。家里人,一个出现在这里多少显得有些尴尬的字眼,昨夜的争端还回荡在颅骨深处,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起身下楼。
  楼下却坐着出乎意料的人,自然卷的头发在萩原家客厅里招摇过市,身边散落一地的手机零件。“你的手机,”自然卷听见下楼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外壳有裂缝,你还一直放在毛衣里摩擦,静电透过裂缝磨损了芯片,储存功能和信号接收都有问题,怪不得收不到千速姐的邮件,其他人给你打电话也时有时无。我帮你换了几个零件,但最关键的芯片你最好赶快找专卖店修一下。”
  这家伙一讲到机械就停不下来,诚然我预想过今天的许多种开场方式。但其中真的不包括被人催着修手机,满肚子悲春伤秋散了个一干二净,我按了按太阳穴:“你不用上学的吗?”
  “请假了,”松田答得爽快,“萩说感觉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
  说话间他已经把手机重新组装好,递给我的同时朝餐桌扬扬下巴:“早饭在那,吃完我陪你回去?”想了想,又补充,“其实不回去也行,你不是个会先低头的,觉得自己没错的时候就更不会了。”
  他拥有我们之中最粗的神经,此刻听来却分外明快,像是干脆利落地斩断多余的枝桠,只将最主要的问题摆清,我接过手机,对上他无谓的双眼,纯黑的眼瞳也能清澈至此,瞬间的愣神,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想笑。
  “嗯,”我在餐桌旁坐下,拿起摆好的碗筷,总是有办法的,毕竟我是个擅长算计的家伙,“我才不认莫须有的错。”
  第19章 脱轨
  18.
  松田阵平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周一清早六点,多数人还睡眼惺忪的时刻,休息站外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宣告救援到来的同时也宣告此事完结,全员手脚齐整,没有血腥案件,没有不翼而飞的贵重物品,只有十几个被迫和现代社会隔绝三天的野人齐齐爬上大巴,在瞌睡和疲劳中衷心期待着重归人类文明。
  萩原脸上绷了三天的假笑这才有了点自在的意味,从后排探头压在我的座椅靠背上:“总算解放了,我一直担心小叶良会不会心情不好。”
  “我?”
  “又是雪天,又是紧急情况,失去联络。”他低头看下来,“感觉你会想起不好的事情。”
  这某种意义上解释了他这几天的紧绷态度,我仰起头,瞥了一眼他旁边不置可否的松田,显然这俩位在这方面保持同一意见。
  “嗯,”
  我只好笑笑,将视线挪向窗外,群山凛冽,冬日的暖阳却也有消解冰雪的温度。
  “确实说不上喜欢。”
  许多年前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行动,收尾于我住了几年的老旧公寓,松田被我勒令禁止加入谈话。因此坐在客厅和老旧的电视机为伴。而我走进了奶奶的卧室,和老人家面对而坐,开场白前是漫长的失语。
  虽然几年来日日相见,但从未推心置腹地交谈过,彼此默认无法沟通,便只做同一屋檐下的合租者,她在我熬夜备考的时候备好早餐,我替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出门办事,也算另类的互相扶持,足够多的点滴积累成此刻的勇气,我讲,她听,彼此都很吃力,和萩原千速十分钟讲清的事要同她讲半小时,老人家精神不算好,一早被父亲的联络吵醒,话到中途时不时要停下来,目光透过窗子,看向窗棱上的积雪和徘徊不去的留鸟。
  “叶良,”她就那样看着窗外,缓慢地同我对话,“你不打算和你父亲说说吗?像,你和我说话一样。”
  “很难吧,我知道沟通会有效果,也知道他不是完全不听人说话的人。但我不觉得需要我做到这个地步才能明白的人是家里人,您也不理解我。但您相信我不会走错路,毕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您就一直认真地看着我。千速姐说家人是稳定,持续,永远不会离开。但我昨天走的时候没有一秒不舍,甚至还不如我搬出这里时来得难过。”
  我语气平平地道。
  “也许对我来说,称得上家人的,也只有奶奶一个而已。”
  少许的安静,窗台上掠过飞鸟的影子,老人将鼻梁上的老花镜摘下,在扫进房间的阳光里,慢慢地叹一口气。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这大概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不用搬家,和朋友相聚的频率恢复到往常,父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重心,婚礼也会如期进行。一切都照旧,没有人真正陷入巨变,就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萩原研二对这结局不甚满意,但他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时候闭嘴,而松田阵平更洒脱些。自从他父亲的精神受到打击一落千丈后,他似乎就没再认为完整的家庭是什么必要的东西。
  生活似乎回了正轨,我不必和父亲面对面谈话,大概彼此都不习惯,只需要在婚礼当天出席,扮演一位人偶式的花童,为新郎新娘双方递上戒指,然后走下舞台,回家,去吃奶奶为我准备的烤红薯。我将这计划讲给两位玩伴,松田率先举手:“所以我们不用去了?”
  “想来也可以来,”我想了想。“虽然我不会待很久,不过菜色应该挺不错的。”
  评价如此刻薄,但我们最后还是都到了,主要是松田和萩原两家是由婚宴的女主人亲自发的请柬,未免没有借此示好,和缓关系的意味。我们只好纷纷把自己硬塞进这辈子都没怎么穿过的正装,束手束脚地登场。我到得早些,先从家里接了奶奶,然后打了的士到酒店,走员工通道进后场,是婚宴一日的家属特权。
  如果说这一连串的事故中还有一点好处,那无疑是我和奶奶突飞猛进的关系,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发觉这个被时代抛弃了少有二十年的老人竟也是有耐心听我说话的类型,年龄使我们看法时常相左。但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对许多事都少了执着,她会在我执拗的时候适当停下,以一种超乎常人的耐心听我讲清。
  婚礼当日也是如此,距离开场还有些时间,后场人员来来去去,难免气闷,正厅又嫌吵闹,我便扶着老人在花园里散步,那处装饰着许多斑斓的彩灯,沉沉的积雪压折树枝,发出簌簌的响动。我们从常青灌木搭出的拱形门中走过,讨论国三后的高中去向,我继承了父亲的精英主义,打算考更靠近教育资源中心的中央区,而奶奶则对这些事不如何看重,字里行间更关心去那么远的地方能不能每天按时回家吃饭,早早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