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纪秋柏听得一愣,转头看了那辆出租车几眼,然后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
  就算她会记不清闻静出门时坐的是哪一辆车,但至少可以确定,那辆车停下以后,一直就在那个位置。
  她脑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她甚至没有办法用正常的语气问出来,只能玩笑般说:“肯定是巧合对吧,静静,总不能是你故意让它拍到那些人打了你吧?”
  这时候闻静应该回答“那怎么可能啊”才对。
  但她只是继续沉默着。
  纪秋柏抓着她的手也就渐渐松了下来,“什么意思?闻静,你说清楚。”
  闻静站在原地,一直裹着她的体温消失,冬夜的冷风从她周身穿过时,她恍然意识到。
  这一刻,她真的再也没有,可以去躲藏的地方了。
  她终于抬起头。
  沈霖和纪秋柏看她的眼神,如出一辙得凛冽。
  “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不再感到愤怒……毕竟他们真的已经影响了我很多年,我因为他们虚度的这些时间,份量太重,他们要怎么才能还给我呢?”
  闻静没有一点前情地,开始讲述起来,比起向他们坦白,更像是在对自己倾诉。
  “他们有的人正在关键的升职考察期,有的人已经结婚生小孩,所以我去查他们的很多丑闻,今天来之前发到他们公司的邮箱、发给他们家人,但是,可能那些丑闻根本不会有人处理,就算被辞退了也可以再找,离婚了还可以再婚,这些事对他们那种没心没肺的人真的有影响吗……”
  “那有什么东西可以跟着他们,一辈子甩不掉呢?”
  就像他们留在她心里的东西一样。
  “然后我想到了,案底可以。”
  “轻伤可以刑事拘留,如果最后起诉成功,他们就会留下案底,”她轻轻地、一字字道:“我想送给他们这种东西。”
  就算沈霖先前已经有所预感,但听到这里,他还是感觉自己仿佛被冻透了。
  “闻静,”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法律意义上的轻伤是多重吗?”
  闻静没有回答。
  无声是最震耳欲聋的答案。
  纪秋柏不敢相信,今天闻静在对她说,“我其实也可以选择去面对”,在露出那种有所决断、重新开始、仿佛充满希望的表情时,想的就是这种事。
  她抓住闻静的肩膀,“你自己不重要吗!你是铁人受了伤不会疼吗?你能确定那群人下手真的有轻重吗?你能确定你想要轻伤最后就轻伤吗?你就敢这么把自己赌进去?!!”
  闻静安静地听着她一声声的质问,抬头,认真地问:“那我该怎么做呢?我还能用什么办法去报复他们呢?”
  纪秋柏一时被这个问题困住,愣在当场。
  闻静其实知道自己痛苦的原因。
  是因为她做不到纯粹。
  如果她可以做一个纯粹的仇恨者就好了,偏偏她也奢望着幸福;如果她可以纯粹地拥抱新生就好了,偏偏她忘不掉愤怒。
  她站在悬崖边上,与任何一边都和解不了,矛盾得让她自己都厌恶自己。
  她想结束这种矛盾,如果痛苦来源于十年前她遭受的不公,那她给自己公平,是不是就能获得解脱?
  可闻静要怎么给自己公平呢?闻静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超能力的普通人而已。
  十年前她面对这些人,她请求老师帮助她,老师没有理会她,她请求家人帮助她,家人也没有理会她。
  她只能拿她自己胁迫老师,如果老师仍旧不同意,她真的会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下去。
  她没有任何武器。
  如果胜利是一场赌局,那她能押上的所有筹码,只有她自己。
  “闻静。”
  在她们的一片沉默中,沈霖缓缓开口,“问题不在这里。我不知道那些人做过什么让你这么恨他们,但我至少看得出来,他们真的是群垃圾,你浪费自己的人生用来记恨他们,赌上这么多东西去报复他们,值得吗?”
  “我来这里之前见了你的经纪人,听说了很多你以前的事,在没有人帮你的情况下,一路走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对吧?”
  闻静一怔,这些年所有努力、挫折、坚持一齐涌入她的脑海,让她短暂地有些失语。
  沈霖语气轻柔得简直像一种诱哄,“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些愿望吗?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实现的生活,你觉得那些人值得和你的人生相提并论吗?”
  啊……那几个愿望啊,闻静闭上眼。
  “沈霖,我没有我跟你说得那么积极,”她无力地垂下头,“抱歉……没能成为你期待的那种人,让你失望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像一堵已经彻底封闭起来的墙。
  纪秋柏几乎气急攻心,严厉地叫她的名字,“闻静!”
  “滴嘟滴嘟”的警笛声近了,然后在不远处停下,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下了车。
  杨祁赵亮等人立刻围上去,似是准备抢先占据话语权。
  沈霖的视线在那头落了几秒,随后对纪秋柏道:“纪小姐,那群人恐怕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麻烦你先去跟警察解释一下,我来跟她说。”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沈霖的表情非常平静,有种让人信服的感觉。
  纪秋柏犹豫了片刻,随即说:“好。”
  在她跑远后,只剩下闻静和沈霖面对面站着。
  他垂眸看着她,她逃避似的盯着地面。
  像最冥顽不灵的坏学生,抗拒着所有的说教和指点。
  她想,全都错位了。
  她本该在一切结束之后,以一个重新整理好的姿态,去向沈霖坦白一切,而不是现在这个最糟糕的她自己。
  头顶上方落下一声轻轻的叹息,就像沈霖彻底对她失望的证据。
  但随即,一只温柔的
  手掌落在她的头顶。
  力道不轻不重,就像沈霖此刻温和的音调。
  “闻静,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你的人生,但我觉得你的人生很珍贵,对我很重要,和我的人生没什么分别。”
  她一愣,很少会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还是出自不断被她抗拒的沈霖之口。
  “所以,我把值不值得的选择交给你,如果你觉得值得,那我就值得。”
  “什么意思?”她倏然抬头,不安的预感在胸口冲撞。
  沈霖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
  然后收回落在她头顶的那只手,转身,决然向前迈去。
  他提起小臂,认真地卷起两边的袖口。
  她怔怔看着他的动作,想到他刚才说的话,突然反应过来,他究竟要做什么——
  如果闻静觉得这群人值得赌上她的人生,那沈霖也可以为此赌上自己的人生。
  因为他说他们的人生没什么分别。
  远处,纪秋柏正和那群人吵得面红耳热,两位警察一边调停一边做着记录,胸前还佩戴着执法记录仪。
  闻静脑中瞬间一白,在所有想法成型之前,脚下已经跨了出去。
  因为闻静知道的,沈霖并没有得到父母的偏爱,他也是不忿的,所以才要拒绝父母以荫庇为名的控制,独立出来做自己的事。
  闻静也是知道的,沈霖真的很喜欢他现在的事业,他总忍不住拿游戏做比喻,也会私底下跟闻静说,游戏是一件作品。
  这是沈霖辛辛苦苦积累至今的人生,在闻静心里,非常、非常、非常珍贵,绝对、绝对、绝对!不该和那些人有任何牵扯。
  沈霖要活在明媚的阳光下,不会留下任何不光彩的、可以被人视为把柄的记录。
  她顾不得因奔跑而急促的喘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像怕失去什么,破釜沉舟一般嘶声喊道:“不值得!”
  沈霖脚步一停。
  他向着苍茫的夜空长呼出一口气,然后低下头,温和、耐心地看着闻静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确认什么答案。
  “闻静,再说一遍。”
  她眼里水雾弥漫,再也抑制不住泪意。
  如果闻静认为沈霖不值得为了那些人赌上人生,那沈霖当然会认为,闻静的人生也不值得赌上去。
  因为闻静也是从绝望的逆境中走出来,去适应孤独、去接受恐惧、去努力争取、去耐心维系。
  一点一滴积累到今天,耗尽她心血才勾勒出的人生。
  哪怕痛苦、哪怕曲折、哪怕不尽如人意、哪怕只是一张揉皱了的纸,但那也是闻静拼尽全力,才获得的人生。
  就算在乎的人并没有很多,但被沈霖认为是很珍贵的东西。
  也是闻静再也无法重来、只此一次、理所当然要像宝物一样去好好珍惜的东西。
  她的人生。
  “不值得。”她嗓音已然沙哑,却还是啜泣着,将这三个字清晰念出来。
  声音很轻,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去给过去挣扎的每一个时刻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