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允元笑了,原来你早已打好了算盘,绝不吃亏嘛。
  这个念头好像让她轻松了一些,好像她也不能理解杜微生以其他目的来帮助她。
  杜微生摇摇头,陛下才是神机妙算,臣在陛下面前,不过是渺小一粟。
  那朕若是输了呢?允元又问。
  杜微生低低地道:陛下不会输。
  他的目光很安定,带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相信。
  大雨之中,允元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吃过了药后原该好好休息,但现在却绝不是休息的时候,她自己尚没有觉察,自己的手将杜微生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
  如果朕不是朕。她说了半句话,又停顿。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陛下一直是陛下,众臣万民,天下苍生,都在陛下的掌中。
  汝阳侯终于带兵闯了进来。
  小园两侧的高墙之上,也有红衣银甲的禁军攀爬上来,低伏下身子,将手中的弓弦拉满。
  还有两章完结~
  二十三 回头
  这大约就是那一句她想要的海誓山盟。
  在汝阳侯出现的一刹那,允元就甩脱了杜微生的手,站了出来。甚至还在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庆德笑笑便往前走,但也有内殿的禁卫上前来,将他与皇帝隔开。
  允元看见他身后竟尔还带了几个怀揣刀笔的文臣,不由笑道:阿母今日清晨方去世,到下午哥哥已将史传都要立好了。
  庆德亦含笑:为兄只怕再过几年,世人都要忘记这天下原该是谁做皇帝的,是以心急了些,妹妹不要见怪。
  允元微微凝了眉毛,像很认真似的,这天下原该是先帝的天下,不对么?朕倒一直想不明白,六年前,先帝是如何猝然崩逝的?
  庆德的眼中射出冷冷的光来,然而隔了雨幕,却还有些滑稽,当年拿着刀的人是你,你却来贼喊捉贼?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就算是亲笔拟了檄文的黄汝训等老臣,听见了之前庆德在殿外的喊话,也并不清楚知晓当年那血淋淋的事实。
  杜微生与内殿守卫站在一处,只能看见允元那一动不动的瘦削的肩膀。
  过了半晌,他听见允元在雨中干哑的笑:哥哥忘了,那一日,朕在哥哥赠与朕的新宅大床上,乐不思蜀呢。说什么拿着刀的人,朕可听不懂。
  *
  像是把伤疤撕给人看,那姿态却过于坦然,以至于众人都要怀疑那伤疤不是伤疤,乃是什么功勋奖赏。
  庆德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一日,是他将双手沾满鲜血的允元骗去了那座新宅先帝死在病榻之上,却流了满床的血,第一个发现的人就是她,这个先帝最为疼爱的幼女。很快她就叫来了所有的宦官宫女,内臣外臣,导致庆德失去了控制局面的最佳时机。
  归根结底,在她目睹了生父的死亡之后,他没有立刻杀了她,这或许就是一个重大的错误。
  他总以为她看不懂那么多。毕竟是女人嘛。
  因为他想弥补这一错误,所以,给她安排了一座大宅,四个男人,和一辈子的梦魇。
  可是如今,此刻,她却将这样的丑事说得斩钉截铁,来反将他一军?!
  庆德抬眼,眼角余光看了看两边高墙上戒备森严的兵士,又看向苍白着脸的允元。
  很快了,就算她有天罗地网又如何,只要他再坚持一小会儿,她就会自己倒下了。
  *
  风雨迷离。
  杜微生听着允元的声音,却想到她在半夜惊醒时不出声的干呕,想到她每一次摸索药丸时发颤的手,想到她有时会在欢爱的巅峰处闭上眼咬住牙,像把自己交托给了无边的空空的黑暗。
  他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想到父亲从太湖底带出淤泥的尸体,想到母亲倚着门扉看他时沉默的脸,想到自己第一次穿上京官的补绣袍服时,自以为将报答门楣了,却其实不然,其实他依然无法凭自己的才华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前途。
  明明他是个这样寒微卑劣的人,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沉入下流,但他却还是觉得自己能懂得允元,因为他看清楚了她的痛苦。
  他们都努力地演着那个被人戳着脊梁骨生存下来的角色,并且试图从中寻找渺茫的快乐。求仁而得仁,固然无怨,但却会痛苦。
  既知如此,你怎还执迷不悟?是庆德的声音忽然抬高了,自先帝崩逝之后,你便行事秽乱令人发指,直到今日,身边还带着男宠,这如何可以为天子?!小妹,他颇为痛心地道,为人君者,决不可以私害公啊!
  允元的身子危险地晃了一晃,却还是毫不相让地冷笑:弑父害母之人,却来与朕说以私害公的道理?朕耻于与尔为兄弟!
  庆德又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小妹,你且再想想。如今你抓着权柄不放,可到千秋万岁之后,还能传位给谁呢?六年前太医的诊断,你忘了?先帝的血脉,难道要断绝于你的手中?
  允元好像听见了一个笑话:从你弑杀先帝的那一刻起,你就已不是先帝血脉了!
  庆德歪了歪头,可天下人恐怕不这么想。我还有世子
  世子可不一定是你的世子。允元笑道。
  庆德始终平稳的面色上终于生出了波澜,像是不敢相信又已然吃上了圈套的兽类一般扭曲了表情:你说什么?!
  允元想,果然,这才是他的痛脚。她感到一股超然的快乐,道: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哥哥若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何必在乎世子是谁的种呢?
  庆德目眦欲裂,拔出长剑往前怒指,身后黄汝训等人当即带兵冲出,往允元面前禁卫组成的人墙上冲杀过去
  地方狭小,双方混战一团,墙上待命的赵光寿皱紧了眉头,顿时下令收箭,所有人跳墙而下!
  *
  允元确实已支撑不住了。
  在混乱而毫无章法可言的厮杀声中,她强行咽下了喉头涌上的鲜血,回头看了一眼杜微生。
  这一眼却令杜微生的心往无穷的深渊里沉落下去。
  陛下!他下意识喊,从身边的侍卫身上拔出了剑,堪堪击退了一名叛军的偷袭,又回头去看她。
  她已站立不住,只能用力抓着道旁一朵花也没有的凤仙花架,满手都是脏污的泥水,但她望着他的目光却那么森冷,她动了动唇,风雨之中,他没有听清,于是倾身过去
  你动过朕的药?她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劈过他的耳膜。
  这只是她的猜测,但她一定要问出来,她的目光楔住他,就仿佛在向他要求一句绝不动摇的海誓山盟。
  杜子朔!被自己人保护在廊上的汝阳侯缩着身子喊出来,你莫忘了你的老母亲!戴罪立功,千秋万世,就在此刻!
  杜微生的手中是有剑的。
  他知道,汝阳侯知道,允元也知道。
  在一个微妙的刹那,他成了离允元最近、也最危险的人。
  赵光寿似还在嘶喊着什么,但来不及了,有人举刀往允元这边冲撞了过来
  下一个刹那,杜微生挡住了那一把刀。
  *
  有许多人看见,皇帝抓住了杜供奉的衣角,将站立未稳的他往那人的刀口上推去。
  也有许多人看见,杜供奉自己迈出了一步,还来不及举剑就被那刀刃贯穿。
  大雨如磐。
  杜微生的身体将将圈住了允元,形成了一个死角,只是一瞬之间,已承受了三四次刀劈剑刺,旋即,一切又归于平静。
  是汝阳侯的人数终于不敌,赵光寿带兵突破了廊上,拿住了汝阳侯,在后者还说不出话的当口,一剑刺死了他。
  杜微生的身子晃了晃,便倒在允元身边,天旋地转,雨水像千万根针摔落进他的七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短暂。
  允元出现在他的视阈之内。雨水洗得她的清丽的脸容愈加地苍白。他抬起手,想说什么似的,被她一把抓住,她转头去沉着声音吩咐太医和仆从,再回过头来时,杜微生已觉没什么好说的了。
  允元道:你不能死。
  杜微生听见了,缓缓地沁出一个温柔的笑,连眼底的风雨都是温柔的风雨。
  你不能死。允元的语速很快,到明年学士院建成,朕将擢你为翰林学士,再过三年,张钧冲退位,你便是翰林承旨。你不是想光耀门楣吗?朕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三省宰相都必须让着你,再也没有人敢瞧你不起。
  奇异的是,她好像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了杜微生想要什么。虽然她很久以前就已发现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模一样,连挣扎时那恃强好胜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但她其实不曾深思过这个问题。她不曾将他视为真正的同类。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