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格云瑟稍微出了口恶气:“哈!”
  谢弗轻轻笑了下。
  他揉格云瑟柔顺的银色长发,力道轻柔地把人小心抱起,去卧室睡觉,把格云瑟轻轻放进干净松软的枕头被褥里时,他的小腹多出一把匕首。
  ……格云瑟到这时候才想起报复他。
  谢弗苦笑,他没有急着复原伤口,坐在床边,任凭格云瑟吃力搅动这柄匕首。
  “你要是多吃饭,格云瑟,别老把吃的偷偷吐掉。”谢弗握住他的手,帮他的忙,“就会更有力气。”
  格云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低头看了一会儿豁开的伤口,伸手触摸淌出的血。
  谢弗的瞳孔缩了下,他捧住格云瑟的肩膀,看见以难以置信速度生长在这具躯壳上的血色荆棘,顺着肩胛蔓向手背。
  谢弗揽住瘦得纸薄的胸肩亲吻霜白口唇。
  格云瑟在亲吻里止痛,渐渐停止颤抖,头颈变软,腰背软折手臂坠落,精神力被虹吸进谢弗的精神海,无法阻拦。
  这就是实验室的“功劳”。
  格云瑟说的只是玩笑,他们真的把格云瑟变成了这样。
  如果长时间“不被使用”,荆棘就会撕毁这具身体。
  可这是饮鸩止渴,格云瑟迟早会因此而死,等精神力被撷取干净,生命力耗竭。
  “格云瑟。”谢弗哑声开口,他抱紧怀里冰冷的身躯,他们的胸膛贴近,这不方便掩饰战栗和痛苦,不过谢弗本来也根本没心情掩饰它们,“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对你说话,我以为你逃了,他们说,实验室……”
  谢弗得到的讯息里,实验室开设的目的是“让人成为人”。
  寻找引导alpha和omega无法遏制的本能冲动、让受激素潮支配的两个群体由“动物”变为真正的“人”的方法。
  寻找beta不需要禁药也能提升精神力的方法。
  这是新秩序的民众权益保障条目之一。
  格云瑟是帝国的荣耀、是雪亮的长剑——但腐朽的帝国早已烂透,从根基上变得污浊,有太多爪牙,太多为了一己私欲而杀戮掠夺的虫豸,这些混账被用来做实验岂不是正好?会议上的代表眼睛炽亮,狂热的浪潮让这条法令推行得毫无阻碍。
  高呼的自由与光明里面,混杂了多少私心、多少欲望、多少暗度陈仓。
  领袖不必知道。
  这只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没必要操心多管,还有很多大事。
  谢弗被推到这个位置,只要向前走。
  ……太苍白无力的辩驳了,太无耻、太推卸责任,软弱荒堂。
  谢弗无法开口,他握着格云瑟失力厥冷的手指,帮格云瑟握紧匕首,他不让格云瑟触碰那些温热黏腻的血:“想杀了我吗?”
  “格云瑟。”谢弗发着抖轻轻抚摸这双眼睛,“想杀了我吗?”
  格云瑟躺在他眼前,眼瞳很涣散,他慢慢放开匕首,转而去摸谢弗的脸,柔软无力的手臂弯折,抱住谢弗的头颈,胸腔里微弱的力道无意识向上送。
  格云瑟需要吻。
  需要。
  格云瑟木然地吻他,辗转柔软,呼出的气流有幽冷的紫罗兰香。
  仿佛是一场大雨里缓慢腐烂死亡的花田。
  花瓣在接吻里掉落,有些被谢弗和翻滚的血腥气一起吞下去,在暴虐炽烫的烈焰中扎根,这种根系至死也无法被拔除。
  格云瑟的记忆凋零。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为敌后的第一次对峙。
  那是场暴雨,这个星球的雨太多,太多,不是适合花草生长的环境,他被派去负责狙杀格云瑟。
  而这个猖狂的野心家仿佛感应到了他。
  格云瑟站在战舰上,遥远地透过暴雨望向狙击镜,有恃无恐朝他微笑。
  他手软了,无法扣下扳机,这样静默很久,直到来抓捕刺杀者的旧世界军队把枪口抵在他脑袋上。
  “愚蠢。”格云瑟用他那特有的、傲慢的语气嘲讽他,“他们在利用你,鉴别你,你根本没得到他们的真正信任……”
  “格云瑟。”他问,“你伤好了吗?”
  已经走到门口的银发指挥官停下脚步,颀长手指用力攥了下弯折的马鞭,军靴锃亮,脊背瘦削仿佛利剑。
  格云瑟手里的鞭子狠狠挥在他身上。
  他得到了一身伤,这让他越狱回去后有了交代,他只知道自己连续几晚都梦见格云瑟,他不知道别的。
  现在他看着自己翻出铁丝网,狼狈踉跄脱逃,身后月下静默站立的清瘦身影抱着手臂。
  ……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的第一次彻底闹崩。
  疯狂的帝国余孽炸掉了一座城,有数不清的人因此受伤、死亡、流离失所,他为此奔走不眠不休十几天,昏过去再醒来时看到紫罗兰色的眼睛。
  “谢弗。”格云瑟第一次显得无措,“对不起,我——”
  格云瑟试图解释两方并不是一群人,格云瑟代表顽固的旧军队,傲慢、刻板、死守荣耀,绝不允许普通民众染指他们高贵的战争……但他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一拳砸在了格云瑟的身上。
  格云瑟被他打得倒退,按着胸口,难得地没有计较:“算了,我原谅你第三……”
  这话没说完。
  大概格云瑟觉得这事没到“原谅”的地步,他严重脱力,那一拳轻飘飘并不重。
  大概格云瑟舍不得用掉这第三次机会。
  但格云瑟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格云瑟留下带过来的物资,都是救助平民急需的东西,药品、食物、帐篷、清水,还有钱,这算是资敌了,格云瑟只好以个人名义捐赠。
  “你不相信我,谢弗。”
  格云瑟说:“我要生你三个月的气。”
  ……
  格云瑟忘掉了,谢弗勒尔·瓦格纳连续三个月大半夜跑去爬城堡道歉。
  格云瑟躺在自己城堡的高塔里,这里暂时成为旧军队最后的驻地,帝国的坍塌已经不可逆转。
  不过帝国的雪亮长剑心情其实还不错。
  格云瑟躺着,任凭军医处理自己身上的裂痕,荆棘在胸口和喉咙盘踞,军医冒险尝试挖去血色荆棘,可刀刃下骨头都已经被荆棘缠遍。
  格云瑟已经习惯忍耐疼痛,不是很在乎这些,银色的睫毛掀了掀,无视掉窗外好声好气道歉认错的第八十八束紫罗兰。
  霜白的嘴唇有点得意地扬起。
  ……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时光,敌对的阵营是不会有那么多好故事可讲的,无非是输赢、生死、成王败寇。
  格云瑟在某个离谢弗最远的战场里成了俘虏。
  作为这柄最恐怖的“帝国长剑”自愿就缚的交换,一部分旧军官被释放,或是被免于死刑,改为监禁。
  格云瑟成了试验品。
  其实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误会——格云瑟有多清楚自己在“轰炸平民事件”里的无辜,就多了解这事只怕和谢弗扯不上多少关系,但是。
  但是啊。
  “他们离间我们。”
  “小谢弗,怎么办。”
  格云瑟低声自言自语,他被捆在椅子上:“我要记不清了。”
  他不被允许合眼,被迫吞药,投影打在白墙上,他看着谢弗勒尔潇洒自由、万众瞩目。
  他看着谢弗勒尔和同伴彼此舍命相救,在失败后彼此安慰,在获胜后热切相拥,他看着那些手牢牢攥在一起。
  他看着谢弗勒尔被亲朋挚友簇拥,意气风发,他看着谢弗勒尔原来一点都不孤独,原来他的小谢弗有那么多朋友。
  谢弗勒尔·瓦格纳并没有那么需要他。
  原来谢弗不是怪物,原来怪物只有他一个,原来谢弗勒尔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格云瑟说:“谢弗。”
  “谢弗。”
  “谢弗。”
  这是格云瑟的最后一朵紫罗兰,冰冷、苦涩、没有任何香气,谢弗把它吞下去,像吞下最寒冷的苦酒。
  格云瑟被钉上镣铐,冰冷的镣铐直接铆进骨缝,这些人疑惑于他怎么好像不知道疼,把手下得很重。
  傲慢的格云瑟·海因里希才不会让他们如愿。
  他无声呢喃着“只要谢弗现在来就原谅他”、“只要谢弗帮忙揍一顿这群混蛋就原谅他”、“只要谢弗勒尔·瓦格纳狠狠摔一跤就原谅他”……这底线有点低了,落败的野心家很恶毒地想,还是改成“摔断一条腿”。
  不过谢弗勒尔·瓦格纳也并没有摔断一条腿。
  格云瑟说:“谢弗。”
  没有人出现。
  格云瑟真不是个多大度、多宽容的人,真的不是。
  他蜷缩在散落的银色长发里,戴着手铐,脚镣,脖颈上拴着颈环,像个动物。
  “我原谅你。”格云瑟低声飞快地说,“好了,第三次用完了。”
  “你没有在七岁那年杀掉我,你没有在十八岁那年杀掉我,你没有在冰河舰上杀掉我,你没有用你的枪杀掉我,你没有用你的军队杀掉我,你妄想用爱杀我,我不上你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