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季斓冬看起来并不喜欢吃东西。
  但这事不能由着喜不喜欢来,厉珩坐在浴缸边上,握着勺子,尝试劝说季斓冬吃下一口咖喱牛肉饭。
  “明天我会下厨。”厉珩柔声说,“季斓冬,你得吃东西。”
  季斓冬枕在浴缸边沿。
  蒸腾的水汽,像是把这双眼睛洗过一遍,让它更黑、更干净,厉珩忍不住俯身亲了亲。
  季斓冬颤了下。
  他终于哑声开口:“不舒服。”
  他不明白这种接触怎么能剥夺意识对身体的控制。
  失控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毁灭,意味着死亡,日子很不好过,但季斓冬并没想立刻就死。
  他认为自己不喜欢被亲。
  被亲不舒服。
  “那你来亲我。”厉珩倒是很好商量,“吃口饭,求你了,我的同伙忽然饿死在我的浴缸里,我明天会被批捕的。”
  这么一句“求你了”被念得没半点态度,稍微有点幽默细胞,也知道厉探员这是在讲调查局笑话。
  黑净坚硬的眼睛动了动。
  季斓冬抿了下破损的唇角:“同伙?”
  “同党?共犯?”厉珩换了几个词,让当事人自己挑,“一条在线的蚂蚱?”
  大概有点过头了。
  季斓冬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会儿,向前倾身,含住那一勺带有大块牛肉的咖喱饭,慢慢咀嚼。
  食物立刻引起喉咙和胃的剧烈痉挛,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疼得厉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胃,慢慢按揉。
  厉珩索性也三两下弄去碍事衣物,进了浴缸,让季斓冬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上,试着喂季斓冬喝下一点能暖身体的热咖啡。
  季斓冬把这些咽下去,在骤然进食引发的眩晕里闭上眼睛,他不记得厉珩能煮这么好喝的咖啡。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喝过厉珩煮的很难喝的咖啡。
  “咖啡粉。”厉珩承认,“我买的速溶咖啡,刚冲的。”
  季斓冬:“……”
  厉珩看见季斓冬很不想被发现地笑了下。
  少年冰冷的壳子像是有点融化,至少被抚摸后脑和脖颈、破损唇角抿起的时候,下颌会稍上扬,显得很放松。
  很……乖。
  很好亲。
  厉珩抚摸季斓冬的头发,力道刚好,指腹抵着头皮慢慢打圈,这能缓解高度紧张引发的头痛。
  厉珩替他擦洗,小心避开淤青,尽量不让还在渗血的伤口沾水,季斓冬认为不用这么麻烦,囫囵吞完一份便当,拿过香皂,掬了捧水泼在脸上。
  食物和热水让少年变得温热干净。
  眉睫漆黑,瞳孔明净,虽然脸色难免依旧苍白,也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清晰映出厉珩。
  “我带了伴手礼。”季斓冬说,“厉……珩。”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迟疑,但仿佛并不陌生,唇齿舌头自然知道怎么摆放。
  伴手礼是蛋糕。
  忘在那个衣柜里了。
  厉珩点头,他摸了摸季斓冬的脸,这次是暖和的,少年的身体好养,容易恢复,只要大口吃饭。
  季斓冬问:“接吻吗?”
  这句话也似曾相识。
  厉珩笑了下,很轻,他伸手抱住近在咫尺的人,点点头,他们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接吻。
  季斓冬有些需要试着修正的习惯,比如无意识地渴望痛苦,这让一些事变得近乎自虐。
  厉珩轻轻摸温暖的头发,柔声讨论:“讲道理,要疼也是轮到我吧。”
  季斓冬的身体打颤,稍长的额发垂在眉弓,胸口起伏,薄薄的眼皮扬起,让这双依旧有些冰冷的黑眼睛像把漂亮到极点的刀。
  季斓冬沉默着,静静看他半晌,才说:“不关你的事。”
  他像在说眼下的事,又像在为今晚这一趟冲动作总结——季斓冬只是忽然想见一眼厉珩,所以就来了,过了今晚就走。
  他是个被阴魂纠缠不散、被弄得很脏的东西,是半个少年犯。
  所以两个人莫名其妙扯在一起,不关厉珩的事。
  痛苦不关厉珩的事。
  罪恶不关厉珩的事。
  季斓冬缓了缓,他准备为自己对厉珩的误会道歉,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回火车站能赶上最早的一趟车。
  他被厉珩攥住手腕。
  少年蹙了下眉,薄冰似的黑眼睛迎上精英探员的视线,却一怔,他从没在厉珩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哪怕是调查局最年轻的特级探员——厉珩是个很稳重、懂得审时度势、绝大多数时候很事不关己的人。
  怎么能不搅进浑水,怎么保全自己,避免引火烧身,怎么端着一杯咖啡隔岸观火。
  厉珩是个天生的政客。
  “季斓冬。”厉珩说,“不准走。”
  “你被逮捕了。”
  厉珩说:“私闯民宅。”
  这罪名实在吓不住情报贩子,季斓冬没当回事,他想从厉珩的衣柜里找身衣服,他会给钱的。
  他不想再碰那堆满是泥土和血迹的破烂了。
  季斓冬想要站起身,却发现厉珩的手臂让他做不到,他被这样陌生的干净热水和暖光泡得有点懒洋洋,抬起手,敲了敲厉珩的胳膊。
  厉珩低头亲他这只手。
  季斓冬错愕,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蜷起手指,想要收回,但厉珩依然这么做。
  厉珩用浴巾裹住他,小心地擦干,用暖风吹头发,给他的手涂药和贴创可贴,给淤青上跌打药。
  这些动作都轻柔到极点,只是厉珩不放开他。
  他们回到卧室,月光很亮,透过窗子洒在地上。
  季斓冬看见自己的鞋印。
  异常显眼。
  “怪我,我回头收拾。”
  厉珩吻他,反复重申,贴着被咬得伤痕累累的嘴唇:“是我刚翻修了花园,都是土,季斓冬,我想给你种点花。”
  他没想好种什么,在亲吻的间隙讨论:“欧石竹?季斓冬,你听过山荷叶吗?它的花是白色的,下雨会变透明。”
  厉珩拉上窗帘,最后一点月色淌进季斓冬的眼睛。
  “我们弄个花园好吗?”厉珩在掀开被子的间隙说,“季斓冬,私闯民宅现在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要认真讨论,我得把你关在家里。”
  “你要负责好好吃饭,大口吃饭——这事可不容易,是不是?”
  “你要昏天暗地睡一大觉。”
  “睡到浑身都软了,完全舒服完全暖和,动也懒得动,这才象话。然后你就这样,敲两下床头,喊:‘厉珩!’”
  厉珩敲了两下木质的床头,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教他:“你就喊:‘我饿了,快开饭!’”
  “我就会很快过来,问你想吃什么。”
  “我还得去上班,你被我关着,只好发展一些个人爱好了,试着想想你喜欢什么?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听交响乐怎么样?喜欢上学的话我去问,你可以参加明年的集中考试。”
  “一点都没落下,季斓冬,你又聪明,年纪又小,成绩又很好,到时候有的是学校想要你,你还要发愁去哪个。”
  “你被我关起来了,衣食住行肯定得由我负责吧,季斓冬,你要配合我执法。”
  “目前暂定周一到周五,关五天,每天关八个小时怎么样?”
  “晚十点到早六点?要想出去玩,还能调的。”
  “不能跑。”厉珩的呼吸也有些不稳,托着季斓冬,最后把人轻轻往上抱了抱,护在胸口,“我能……找到你。”
  他并没因为说话耽误别的,心脏砰砰敲击着胸骨,隔着一层皮肤,对面有什么更激烈的响动在响应,被他抱着的身体甚至在微弱地一阵阵打颤,苍白皮肤泛出淡红。
  厉珩握住缠满创可贴的手。
  他得格外小心,不能疏忽,季斓冬这一身淤伤都得好好上药,明天该去医院。
  他知道季斓冬流了很多汗,用掌心轻轻擦拭,想着要不要去拿点冰镇椰子汁:“季斓冬,我——”
  他怔了怔。
  他看着这双眼睛,少年侧过头,嘴唇抿得泛白,因为没法控制眼泪不肯和他对视。
  季斓冬撑着手臂慢慢爬起来,摔了下,又撑起。
  厉珩护着他,捧着他的胸肋,拢着他的伤。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厉珩的喉咙动了动,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商量:“我们试试……试一个月。”
  “行吗?”
  他总不能真的铐住季斓冬吧。
  季斓冬要是非要走,他只能追过去,试着按老破小二手房的地址把那一栋楼买下来了。
  虽然也不难,那个城市人口流失极严重,季斓冬买的又是“骨灰楼”,就算要买一栋楼也用不了多少钱,但这么干是不是还是有点太嚣张了。
  要查清季斓冬那个案子的真相,就和同居关系冲突。他是计划好了从调查局辞职开自己的事务所的,到时候的确会宽松很多,将来以自由人身份参选议员从政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