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饿了吧?”江随见她站在最后两级台阶上,抬眼看她,勾起唇角,“过来吃吧。”
  见她不动,又说:“你不是从前说,如果搬新家,希望暖房的第一顿,就是火锅吗?”
  林鸢蓦地一垂眼,看着楼梯踏下去。
  同下午一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软壳上轻轻碰了下,又小心翼翼收回。
  她没什么感觉,却像是本能地更让她加深了,必须尽快离开的想法。
  走近岛台,没想到的是,江随居然叫人把火锅店的小料台都复刻了一遍。
  “你不用调了,我帮你……”江随白衬衣袖口挽起,拿过小碗。
  “不用,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调料。”林鸢淡道。
  “我知道,”江随接口,“香油,耗油,一点点鸡精和盐,几乎忽略不计的白砂糖,再加点蒜泥和香菜,对吗?”
  林鸢一愣。
  问完,见她发呆般不说话,江随突然有些忐忑,“还是你现在,口味又变了?”
  林鸢回神,笑了笑:“没,就是想到了,第一次和顾淮吃火锅的事情。”
  江随呼吸猛地一滞。
  拿着小瓷碗的手指都僵硬,绷着太阳穴跳疼得青筋笑了笑:“好,那我就这么调了。”
  俩人落座。
  江随用公筷,帮她涮肉,下毛肚,用他不看表,都精准到微秒似的时间控制力,将弄好的吃的夹到她装食物的碗里。
  这个男人,本来就生得极好看,骨节微突的白皙腕骨,替她做这些事情时,带着几分认真的温和,仿佛让他整个人,都掺了些烟火气的温柔。
  热气蒸腾间,林鸢突然有些难言。
  其实江随从前,就一直很照顾她。
  和她一道出去吃饭,或带着她一起去见李想他们几个,怕她尴尬,怕她不好意思,都会主动帮她夹菜,弄火锅的吃的。
  正是因为这些细微到,让她觉得他这样的大少爷,如果不是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为何要做到如此的揣测,才让她一次次地,觉得自己有希望。
  可从前,江随做这些时,从来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随意姿态。
  自然到仿佛只是,顺手帮她而已。
  而如今,却好似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鸢不觉得感动,她反而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克制不住的烦躁和焦灼。
  林鸢想,一个七八年,几乎日日都围着你转,将你放在心上,看着你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都愿意喜欢你,愿意站在原地等你,就为了有一天,你能回头看她一眼的女人,突然某一天说不喜欢你了,并且,也真真切切地开始,再不向你提供任何正向的情绪回馈和情感,任凭是谁,都会像戒断反应般,不习惯、不甘心的吧。
  林鸢从前看过,心理学上脱敏疗法最重要的一步,不是让患者放松和逃避,而是直面敏源。
  所以林鸢觉得她此刻要做的,就是让他这份面目全非的、扭曲的不甘,直面现实得更彻底、更迅速一些。
  就像她从前一样,痛得麻木,自然就能放手了。
  于是她夹了夹碗里的肉片,突然问:
  “江随,你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他们过?”
  江随一滞,捏着筷子的指骨顿在半空。
  向她望了眼,许久,很淡地笑了笑,垂眼,继续替她涮菜,边开口:“我从出生到现在,见过我父亲的面,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
  他声音本就带着点自然的轻磁,如今低低地诉说,明明是很平常的话,却仿佛在讲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别人的故事。
  “至于我母亲,她可能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我?或是,像我外婆说的那样,因为她怀我的时候,得了抑郁症,”江随顿了顿,继续道,“所以看见我,就排斥我,讨厌我吧。”
  林鸢听着他平淡到,仿佛在说别人故事的话音,就像看见自己曾经深压于心底的悲伤与不甘,如今的尖刻与怨恨,犹如炼狱里的恶鬼,在岩浆里挣扎、冒头。攀着烫红的铁链,烫得掌心皮肤滋滋作响,却还是想离开。
  “江随,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大家认清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林鸢搁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攥紧,攥得骨头都发疼,“才开始不喜欢你,觉得你不值得被爱的呢?”
  江随猛然一颤。
  手里的木筷都几乎要拿不住。
  过去那些,仿佛一只没人要的宠物般,被人递来送去的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海里翻搅浮现。
  那些一次次怀疑自己,
  是不是因为他不够乖,不够好,是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才叫他们都不想要自己的念头,像被这滚油猛地泼在掉了壳的新鲜伤口上。
  江随知道动物界里,有些母兽生了幼崽,也会嫌弃或丢弃,甚至吃掉它们。
  归根结底,人也不过是动物而已。
  那些理性的约束,道德的牵绊,在原始的兽性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而他一样懦弱,卑怯,所以他逃避。
  逃避林鸢的喜欢和一腔热忱。仿佛只要他不挑破,他就可以永远拥有那份炙烈如阳的爱意。
  而他此刻终于明白林鸢先前对他说的:江随,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你。
  所以不管林鸢说什么,他都接受。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扔进这滚油里的虾,疼得止不住,想蜷缩起来。
  但他总不能,背着壳过一辈子。
  所以干脆,让那层连皮带骨的碎壳,剥离得更彻底一点吧。
  于是他放下筷子,看着她,漂亮的,雾气朦胧的桃花眼,漾起更浓的水汽,却温和地弯起唇角看向她。
  “嗯。我自私、我怯懦、我不可理喻,我不懂珍惜。我毫不顾忌他人感受,也不懂得怎样回馈他人的爱意。”
  “就好像你先前问我,为什么要和韩知希,在大庭广众下亲吻。”
  “我可以躲开的,但我看见你站在那里。于是我用最愚蠢的方式,逃避你或许随时会诉诸于口的爱意。”
  “我不敢接受你的喜欢,可又没办法拒绝。”
  “阿鸢,我没办法拒绝你的。我知道我一旦拒绝了你,依你的个性,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可我要是答应了,你会一直喜欢我吗?你会觉得,其实你喜欢的江随,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样子吗?”江随疲惫地笑了笑,“正如你刚刚说的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值得被爱。”
  “阿鸢,你让我明白,再骄傲的人,在自己喜欢人面前……也会自卑、会不安。”
  “我接受不了你和我在一起之后,还有可能离开。那不如,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很失望是不是?我也对自己很失望。你喜欢的人,居然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江随望着她,笑了笑,低道,“可这样的我……也还是,想被你爱。可以吗,林鸢。”
  第50章“我犯贱,行不行?”……
  ——“可这样的我, 也还是想被你爱。”
  滚红的辣锅里,食物翻搅沉浮,林鸢隔着白寥寥的雾气, 看着对面微弯着笑意, 连卧蚕都浮起红痕的男人。
  她本来准备了许多更难听的话要说, 但此刻, 一个向来骄傲的人, 在她面前卸下铠甲, 抠掉陈年的痂,露出新鲜淋漓的旧伤口, 丢了矜骄倨傲, 没了意气张扬……这太不像江随了。
  他将自己剖析地太直白,反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林鸢突然就觉得很无趣。
  攻击一个缴械投降的人, 无趣至极。
  尖刻的话说不出, 应许的话, 更是没可能。
  所以她低下眼,伸出筷子, 捞了一片被煮得看不出原色的肉片,淡道:“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也应该知道, 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怎么可能还去爱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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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鸢高中的时候,每个月的零花钱, 都是固定的。
  那次初三暑假来北城并于愉快, 或者说是……让她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极其恶心,又叫人有些后怕的兼职经历,让她决定在没成年之前, 还是宁愿在花销上节省一点儿,也不要再去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了。
  然而有一回,老师临时通知要交参考书的钱,林鸢拿吃饭的零花钱先垫上后,准备回家向郑敏开口再要一些,却听见母亲在房里问继父要生活费,继父却说——怎么又花完了。让她以后,开始记账。
  十几岁的女孩子,躲在门外,悄悄退开。
  就那样默不作声,将困窘咽了下去。
  只是第二天中午的那餐饭,还是拮据得不想叫人看见。
  偏偏那天,江随非要跟着她。
  江随这个人,生得精致又贵气,吃喝上,却并不算挑剔。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外面小街上重油重盐的小食,他也都能接受,没什么抱怨。
  于她来说,脾气也算得上不错,至少,从没见他冲她摆过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