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鸢放球鞋上鞋架的手一顿,没抬头,却忍不住语气有点儿硬:“人家有女朋友的。”站起身,对郑敏说,“是我高中那个同桌。”
  郑敏了然,笑着温声和爷俩解释:“那是鸢鸢同学,易先生应该是误会了。要不……”
  “易总结过婚有两个孩子。”林鸢平静地说。
  郑敏一愣。
  连曾湛英也将目光从敌我交锋挪向曾友安。
  曾友安瞄了眼亲爹,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
  他亲爹除了个大学教授的头衔,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没钱抠门还死要面子,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事圈子里,有“为了给儿子结婚腾房,把继女嫁给二婚二孩男”这种名声的。
  但也奇怪,轮到他自己,当年倒知道找个比自己小十二岁,年轻漂亮的了。
  “易总也没怪你,就是好心提醒我们家一声,怕你真有男朋友不好意思说。”曾友安赖回沙发里,看向林鸢,老神在在地说,“对了,既然都认识,叫你朋友一块儿出来吃两顿饭呗。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最新有个新池还没满……”
  林鸢只觉得有点好笑,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江随就成了别人眼里潜在的,可以助人更上一个圈层的贵人了?
  她就说,今天这亲相得这么失败,她回来便宜哥也没闹呢。
  林鸢解下书包拎在手里,顺便看向他,面无表情翻了个白眼。
  “爸!你看她,她又瞪我!”曾友安重新弹起,气急败坏地向亲爹告状,宛若小升初的未成年。
  曾湛英偏头。
  林鸢没去看他,反而一脸不可置信,委屈又不敢言地怯怯看向曾友安,就差慌乱摇头,无力辩解“我没有”。
  “行了,多大的人了,没有一点当哥的样子。”曾湛英不轻不重地说了儿子一句。
  林鸢这个继女,在家话不多,长得乖巧,人也听话。没事的时候常帮她妈做家务,也不会像别的小姑娘一样追求吃穿,追求牌子。
  小姑娘刚来这个家的那一年,脾气也有些倔,和他儿子闹过一次矛盾。后来被郑敏劝导过,小毛病也就改了。
  曾湛英对她虽然谈不上多喜欢,却也不至于讨厌。很安分的小姑娘。
  “不是爸,她真冲我翻白眼儿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行了,闹什么闹。”
  “妈妈,叔叔,那我先回房间了。”曾友安还在控诉,林鸢拎着背包,乖乖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曾湛英点头“嗯”了声,郑敏拿过茶几上的空水杯,弯腰给他加了点温水。曾湛英坐着没动,只偏过身子,去看被她挡住的画面。
  曾友安脚翘到茶几上,骂骂咧咧地重新玩起游戏,小卧室房门被敲响。
  “妈,门没锁。”林鸢在拿待会儿洗澡要换的衣服,床尾对着衣柜,开着衣柜门正好卡主,只好喊道。
  曾湛英不会来敲她门,曾友安只会踢她门一脚,再连名带姓没好气地大喊一声“林鸢”。
  郑敏进来,扶着柜门,看她把衣服先扔床上,再侧缩着身子,关好一侧柜门,转身让开,关另一侧。
  林鸢绕出来:“怎么了妈妈?”
  “鸢鸢,坐,妈妈和你聊聊。”
  林鸢瞥了眼自己一米二的小床。
  她起初也有些受不了穿着外裤就往床上坐,但看着那张横对住小床,既当书桌又当化妆台的旧木柜,拉开就能顶到床沿儿的一把小椅子……林鸢乖乖坐住一点点床沿边边。
  贫穷治好一切洁癖。
  “妈妈不晓得那个易……易总是那样的情况。”
  “我晓得,”林鸢笑,语气有自然的撒娇意味,“你知道了才不会让我去呢。”
  郑敏好笑,却说:“那我让你曾叔叔再……”
  “妈妈,”林鸢无奈,再次争取,“其实我可以租房子,搬出去住的。”
  郑敏微滞,轻声道:“你人在北城,又不是去外地工作,还让你一个人出去租房子住,说出去像什么话。”
  老曾这个人,就是把名声看得很重。当年找人再婚,也是要求找和他情况相近,二婚,没有孩子或者带个女儿的。
  林鸢只觉得泄了一口气,不自觉地低头不再说话。
  “再说,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郑敏抬手,把她颊侧碎发轻轻拢到耳后,“你现在这个年纪,也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林鸢盯着干净但翘边的木地板,很想反驳她:嫁人这种事,哪有什么早晚、总要,和必须。
  但这样鬼打墙似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仿佛也没什么意义。
  这个家是曾湛英的工龄补贴房,虽然产证面积不大,却没有公摊,七八十个平方辟了三室一厅。
  林鸢住的朝北这间小卧,以前是曾湛英的书房。
  曾友安的女朋友来家里吃过饭,陪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言语间也试探过她的情感生活。
  那个女孩子走后,曾友安也在家里闹过。
  大体内容无非——
  人家女孩儿没嫌弃他们家买不起新房,肯和公婆住已经是难得。难不成还要伺候便宜小姑子?
  虽然是在她回房后和曾湛英吵的,但嗓门大到力求让她听到、听清、听明了。
  林鸢大概也猜得明白,他们希望自己尽快嫁出去的原因。
  对这个“家”来说,没有嫁出去的“女儿”,即便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即便工作后按时按月给家里交生活费,也依旧是负担。
  只有结了婚,成了“别人家的”,才算是大家彻底放下的心事。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父母,在女儿婚礼当天松了口气般庆幸:终于完成了任务。
  小时候的林鸢听见这句话,非常不理解。因为那时的林鸢,大概率不会成为这样的“任务”。
  但一切的可能,终于一场意外。
  林鸢当然不会怀疑郑敏对她的感情。毕竟当年母亲嫁给比自己大十二岁,儿子都已经上大专,身体还不好需要人精心照顾的男人,说到底,也是为了她。
  有了这场婚姻,才有了她来北城上学生活的机会。
  但母亲也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她不仅是她的妈妈,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鸢鸢,我知道,你没谈过恋爱就相亲,多少会觉得委屈,”郑敏扫了眼门板,放轻声音,“但你想想我和你爸爸,也是相亲认识的,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这些年早已爬上老态,却依旧秀美白净的脸上透出怀恋。
  林鸢心里一闷,呆呆地盯着自己手指。
  她当然知道,郑敏说的这个爸爸,是她的亲生父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每年清明的祭扫,母女俩仿佛默契地达成了,不再去提及从前的共识。
  “鸢鸢,”郑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郑敏这句话,像在林鸢裹了根刺的心口软软捏了把,迫使她猛地抬头。
  近在咫尺的书桌上,那张高中毕业的大合照人影模糊。
  林鸢窒闷地呼了口气。
  “放心吧妈妈,”林鸢笑道,似乎很骄傲的语气,“我没有喜欢的人。”
  -
  林鸢洗完澡回卧室,毛巾捂着头发插好吹风机,拉开椅子坐下。
  轰隆隆的暖风声里,那张合照安静地立在原地。
  她不是没有和江随的单人合照,却从来没有光明正大摆出来过。
  高三毕业那一年,拿到班级合照的林鸢,特意拿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个合尺寸的金属相框。
  理科班女生本来就不多,又因为江随的关系,其实她和班里同学,关系算不得多亲近。
  但她还是将这张合照,摆在了目光所及之处。
  后来的许多次,在被某些情绪来回拉扯的间隙里,她都有想过把这张合照收起来。
  但又没来由地会想:已经摆出来的东西再收回去,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欲盖弥彰。
  林鸢有时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真是应了后来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你的人生其实没有那么多观众。
  就像她别扭的小心思,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手机屏上突然亮起的绿色横幅,将她晃回神。
  林鸢拨弄头发的那只手去拿手机。
  李想:【下个月同学聚会去不去?】
  对方是江随朋友,她的高中同届校友。内容和发信人并不匹配的一句话。
  林鸢愣了两秒,耳朵一烫。
  “嘶——”吹风机的风口碰到了耳朵,林鸢赶紧关掉开关,放下吹风机,歪头,拿指背的凉意贴住被烫到的地方。
  还没放开的手机又是一震。
  李想:【接电话。】
  几秒钟后,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在她手心里孜孜不倦震动起来。
  接不接?
  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
  有病?
  即便无人看见,拇指划开接听的动作也要显得随意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