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叶晓奔出去的瞬间才想通,听人说清家府邸上只有一位身体羸弱的小少爷,而不是什么玉软花柔的小小姐,今日是爹娘初次带他上门做客,两家自有渊源,所以富甲一方的商人才会在中秋节与江湖走镖的镖头一聚。
  待寻来管家和仆人,被抱起来的清河才有余力看一眼那个小少年,月光如注满庭霜华,他如清风明月,如高山流水,如天涯知音。
  此刻的叶晓在清河心中就是那般的人。
  清河垂下一只小手伸向叶晓,眼中万般渴望。
  叶晓轻轻牵过那只小手又分开,匆匆一眼,便足以叫人动容,久久不忘。
  ……
  那年中秋宴席上,因府上小公子病急,清老爷与夫人对客人赔笑几回便早早离了席,叶晓握着小剑柄心事重重地从后院走了出来,失了魂似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月亮明明如水盈盈,流光万丈,可惜是缺憾的。
  叶晓抱着剑柄从后院门那心不在焉地迈出来,不啻如此,甚至唉声叹气得似是要透出几缕魂魄来,一个半大小子好像比佝偻的花甲老人还悲凉。
  他自顾自地念叨一句道:“怎么搞成这样呢,哎……”
  这一幕恰巧被叶涯撞见,自家小混球竟难得地摆出个哭丧脸,便打趣道:“哎怎么,臭小子也有触霉头的一天?”
  少年听罢竟直接哼上一声,踩着轻功变作小猿猴似的,顺畅且迅速地跃上了屋顶,当即身子一斜躺了下去。
  “臭老爹闭嘴!”
  ……
  ——
  俩人曾在儿时相识几载,却也仅此而已,十年之间叶晓销声匿迹,清河也因久毒未尽频繁生病高热,让脑子留下了些许的后遗症,往日淡忘,本就不浓烈的孩童之谊,只剩下那把单薄的雕木扇。
  但这十年的空白,又如何及得上那铁石心肠的一刀。
  翌日清晨,早已从板凳上滚到地上的叶晓睁眼醒来,陡然间想明白了一切。
  他登时爬将起来随便拍了拍尘土,毅然决然地向清河所在的小院落赶过去。
  叶晓必须要认错。
  他行步如风,寻到地方便马不停蹄地往堂门内冲,吱呀打开门直道:“清河我有事找你——”
  可是当他推开门的一刻顿时哑然,清河上身并未着衣,一头墨发散开着像是刚醒不久,而阿镜也正要伺候人穿衣。
  纵使他身上有伤也仍见温雅的气质,不像叶晓,蓬头垢面一身邋遢,跟从鸡窝里钻出来的没甚两样。
  清河撇了撇头,不耐烦道:“出去。”
  叶晓满脸挂笑,哼哼啊啊地怎么来的就怎么关上了门,更是原地返回并切实地淋了半个时辰的澡,换了身干净得体的衣裳,梳头束发,好出门见人。
  前脚刚出院门,有个青衣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直道:“大、大当家的……钟大夫,回来了……”
  “在哪?!”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叶晓正好找不到理由去见清河,只见青衣卒缓了下又答道:“已、已经过去了。”
  叶晓却是一个猴急模样,青衣卒刚说到这他就没了影,青衣卒拉都拉不住,“欸欸欸大当——”
  “哎……您自求多福吧。”
  钟南星寻常不见颜色,不是他温和好说话,而是他公私有别坚守原则,叶晓是答应过要放人下山,谁曾想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侄儿倒有他爹几分“聪明”,真让人佩服。
  叶晓意气风发地刚踏入小院落,便听到钟南星在屋内大骂道:“这个臭小子!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大哥留下的鞭子正好用上——”
  “大哥”,便是叶涯,叶晓从小不听管教时,就是鞭子伺候。
  叶晓听到这便从进来时的意气风发,变成了蹑手蹑脚地往后撤。
  “不过公子的伤——”
  他刚撤了几步听言又只好摸了回去,贴在窗棂旁,侧耳倾听。
  “……静养数日,实在不宜出门远行,如若家中尚无要紧之事,最好还是差人捎封书信回去才好,等公子痊愈时,钟某会一并随同上府赔礼道歉。”
  “钟大夫言重了……”
  “不不,这事钟某本就有错在先,侄儿有错又在后,这责任如何也推卸不掉。”
  钟南星带着罂之花的两名医侍去深山寻药,因为灰麻雀歪打正着采回了烟霞花,以为会有第二朵,可惜并无所获可就被叶晓派去的人叫回,一听事情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风尘仆仆地刚赶回来,也是一身疲惫。
  寨上的大夫难寻,一般人顶多能治个跌打损伤,杀鸡杀鸭倒是挺多人会,但是给人拔刀缝针开方子,也就钟南星一人。
  钟南星忽而道:“臭小子,还待在外头干什么,我难道还看不见你吗?”
  叶晓正听着突然好下激灵,只好推开窗,与钟南星寒暄道:“哈哈,二叔,这么巧你也还在啊。”说完便轻身越过窗台,落地无声。
  钟南星即刻疾言厉色道:“你对你的所作所为有何要说的吗?”
  叶晓认错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立马供认不讳,“全凭叔叔发落,毫无怨言。”
  钟南星微微吃惊,往日可没这般听话过。
  “这可是你说的,那从现在起,直到清公子痊愈,你都给我好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凡有任何差池,我用你爹的鞭子问候。”
  “额……”
  “嗯?”
  “是是是!叔叔说的都对,我一定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做牛做马说一不二,嘿嘿嘿~”
  叶晓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连钟南星都快要相信这个侄儿是在真心认错悔过,可清河的面容并无甚变化,他也丝毫不在意叶晓所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前车之鉴已有。
  不过倒叫清河意外的是,钟南星竟然是叶晓的叔叔。
  接着,钟南星先是查看一番从阿镜那得来的,清河往日的用药方子,然后又从怀中摸出两张迭好的方子,其中一张递给叶晓:“打杂的活就交给你了。”
  尔后又将另一张新药方交给阿镜,退回了得来的旧方子。
  叶晓身体力行地过去偷看阿镜的方子,道:“为啥我是打杂的?熬药我也会。”
  钟南星的声音一沉:“怎么,刚刚你还说一不二,现在就变卦了。”
  “不不不,我爱打杂必须打杂哪里需要哪里搬,三十六行行行行。”
  叶晓方才几乎已看见钟南星手起鞭落,手起鞭落,手起鞭落,其过程惨不忍睹。
  随即他又撇过脸对着清河直笑。
  钟南星对清河道:“公子先好生休息,钟某先去配药,配完药便每日叫人送过来。”
  清河的脸色颇有些发白,但他依旧尽量坐正坐直,此刻他微蹙眉头道:“有劳,钟大夫……”
  “嗯?公子有何事尽管说。”
  屋内有阵短暂的沉寂,随后清河浅笑道:“并无何事,只是担忧这伤势好得太慢,耽误太久会让家母忧心。”
  钟南星随即道:“公子这大可放心,寨上别的没有,医治外伤之物都是难能可贵,寻常地方很少有,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能痊愈。”
  “……如此甚好,清河这便无事了。”
  “那公子且先休息吧。”
  说完钟南星这正起身欲走,可见了叶晓接着就横眉冷竖,道:“臭小子你跟我出来。”
  “哦……”
  ——
  祠堂内青烟袅袅,窗门落光,微尘迂浮,素净与深厚的帷布高悬而缄默,高耸的梁柱无言且冰冷。
  堂上供了三个牌位,一个便是“父叶涯之位”,身居叶涯旁的另两个一大一小的牌位,却是无字。
  钟南星在小香炉中续上一支香,便对门外的叶晓道:“进来。”
  吱——
  呀——
  “跪下。”
  叶晓便在一张圆垫上缓缓跪下。
  “你看着你爹,想想你都做了什么事。”
  叶晓陡然生惧,连原本挺立的身形都颓败了几分,钟南星几乎少有的怒气,威严而凌冽。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你只知道早日与那雷老贼同归于尽,拼他个玉石俱焚,两年前,甚至好几年前我就劝你,劝你,现在倒好,内伤至今仍未痊愈,前阵子还差点走火入魔了是吧,大哥把你生得好啊,和他一副德行!那时候我也劝他不要去不要去,结果真就落得那般下场,愚钝,愚钝,何其愚钝!”
  钟南星对峙祠堂,长袖激舞,恨不得将数年的懊悔与苦楚撒扯个一清二楚,他无时无刻不在只恨当年,未有为兄以命相谏。
  叶晓早已缄口不言,心中苦闷亦难出。
  “前日你若真动了他,把舟安行清家推出去,那就是大闹天下,我看这仇顷刻间便能得报……那还不如不报。”
  为了报仇,叶晓能对昔日好友痛下杀手,便亦能对一朝一夕相处的亲人朋友,恩义效忠的下属,甚至无冤无仇的无辜之人心狠手辣,他步步为营,不择手段,即便夙愿能了又如何,死了一个雷烈,他就是下一个,借往日之少年而茍延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