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季窈将面容隐藏在黑色斗篷的兜帽之下,几番打听,又狠下心来花银子雇了一辆马车,才在日落西山之前到了所谓的菩然寺。此时庙里香客已经走得差不多,季窈叫住一个洒扫的小和尚,询问后方得知赫连尘确实经常会到寺庙之中捐一些香油钱,此四方香包便是作为答谢之物赠予。
  “赫连施主风尘仆仆,每次来都未多做停留,据他说言,不过是恰好路过。”
  一次路过说得过去,次次都是路过,看来他必定经常来。
  “那他可有说,是去了哪里过来的?”
  小和尚摇头,看清兜帽下季窈的面容后,倏忽红了脸,轻轻扯回女娘手上攥着自己的衣袖,作揖说了句“阿弥陀佛”匆匆跑开。
  女娘失落的走出菩然寺,抬眼看去,寺庙背后一轮红日高悬,将朱红色的院墙染得鲜红胜血,她看着院墙内一枝桃花伸出墙外,枝上花朵开得正艳,双眸忽然微微眯缝起来。
  这个场景怎么如此眼熟,倒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踏足菩然寺。
  对了!她想起书房正中一面墙上的字画,其中一幅便是以半山景色为主的山水图,画面右下角一座寺庙斜立其中,朱红色院墙里一枝桃花枝子探出墙外,与她此刻所看到的景色刚好一致。只不过她现在站在寺庙正门口,所以看到的院墙和桃花枝在左侧。
  寺庙背后一定有什么。
  打定主意,季窈迈步朝寺庙后山走去。入夏的深林草木植被茂盛,越往里走越看不清路,被草木环绕,她却莫名觉得安心。来到寺庙后门破旧褪色的院墙下,季窈搜寻一圈,仍一无所获。
  “什么鬼地方……哎哟。”
  带着懊恼,季窈朝脚下疯长的草丛踢了一脚,脚尖恰好踢中一个硬物,疼得她眼泪唰就下来。蹲下身揉脚,此刻天色也逐渐暗下来,她却觉得视线较白日阳光正好的时候还更敏锐了些似的,恍惚就瞧见草丛中一个圆形的铜环正一晃一晃地发着光。
  草丛里怎么会有铜环?季窈思忖片刻,再深的恐惧也抵不上家里那个恶毒婆婆的冷言冷语,她伸手于草丛之中抓住铜环,四下用力之后发现可以向上提起,便移过去站定,双手用力狠狠向上提起。
  与铜环一起被拉动的还有一扇三尺宽的四方木门,伴随一阵嘎吱声,尘土四散飞扬,一个暗道的入口就这样出现在季窈面前。
  好家伙,还真有密道,只不过不在宅子里,倒被她那个亡夫藏到这里来了。
  死鬼,背着她藏东西,这个寡妇做得不亏心。
  季窈从怀中掏出方才在寺庙里顺走的一只蜡烛点燃,顺着暗道里楼梯一步步往下走,临了还不忘将暗门微微虚掩,在门板与洞口衔接处放了一块石头挡住,以防门板被人从上面关上。
  密室不大,看着更像是冬日里寻常人家藏冰的地窖,一块厚厚的黑布帘子掀开后,烛光将整个地窖内室照亮。季窈看清面前摆放的种种物品,怔在当场。
  只见地窖内放着几个大箱子,箱口没有上锁,里面隐隐露出金砖金条刺眼的光芒,一旁木凳上琳琅妆奁里翡翠宝石无数,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一颗颗摆放在侧,熠熠生辉。一旁立着的架子上,一件用金线和不知道什么材质缝制而成的锦衣褙子流光溢彩,不知名的血红色石头镶嵌在领口一圈,随着烛光不时闪动点点微光,猛地一看,甚至会误以为这件衣服下还在一起一伏的呼吸着。
  这、这、这就是赫连尘家书里写的财宝?!
  恍眼看去,夜明珠旁边还放了一个扁平的木盒,看着与这些璀璨的珠宝格格不入,季窈举着蜡烛走近,打开盒子才发现里面是一叠银票,上面所写数目之大,她甚至怀疑自己不认字,又反复读了好几遍才确认下来。
  难怪苗疆人要耗费如此大周折来寻这批财宝,真是太多了!
  她将银票一张张数来,翻了不下二十张后,突然发现下面的纸张颜色与面上一层不同。借着烛光的亮光,她将下面一叠有些泛黄的纸张拿起来到面前细看。
  “卖身契?”
  原来压在银票下面的,是一叠卖身契和一张房屋地契,上面写着南星、京墨、蝉衣并其余五六个男子的名字,看上去是与赫连尘一起签订字据,为他所用。
  再一瞧地契,写着龙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市上的铺面地址,地址最后写着一个像是茶肆的名字:
  南风馆。
  第4章 南风馆 “我们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车水马龙的龙都南城内,坐落着整个龙都最大的一条集市街:簋街。
  季窈一身利落男子打扮,戴幞头帽,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小白脸一样。她在簋街正当中店肆林立最密集的一个路口停下脚步,看着街对面一栋三层高的豪华酒楼,沉默不语。
  说是酒楼,却又不及两旁酒馆、茶楼那么热闹,偶有一两人进出,要么是面容清秀的秀气郎君,要么是结伴而行的年轻小娘子,大家都轻声细语,举止有礼。但要说是茶肆,装修陈设又未免俗气了些。
  一楼正门口牌匾上“南风馆”白底墨漆三个笔法飘逸的大字,引行人来往无不加以瞩目。
  想起方才自己在路上随意抓着一个大娘,询问她“可知南风馆在何处”时,大娘脸上肉眼可见的鄙视,让季窈心里有些犯怵。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酒楼不像酒楼,茶馆不像茶馆。
  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她稳住心神,穿过对街,怀着忐忑的心情迈步进了南风馆。
  此刻午时刚过,按理说吃饭的食客应该还很多,一楼大堂人却稀疏,几个看着年岁尚幼的郎君还在擦拭空桌上的筷盅,给走廊两侧的盆栽浇水。
  一个着明黄色长袍,模样精致的郎君见有人进门,立刻迎上前来。走近瞧季窈一身男子装扮,看着年岁也不大的样子,收起笑盈盈的模样,轻声道:“我们这里不接待男子,小公子还是另寻别处吧。”
  不接待男人?为何?
  季窈轻咳一声,看着面前花枝招展,明艳动人的少年,有些不敢开口。
  “咳,那个……我是来找人的。”
  一听她是来找人,明艳郎君反而轻笑一声,司空见惯一般随意整理起自己的衣发来,开口答道:“我们这里不能留宿,女客们到打烊的时辰都是离开了的。小公子若是要来寻你的相好,怕是要扑空了。”
  “不是的,我是来找……”季窈拼命回想那日见过的几人名字,“……京墨,或者杜仲,他们在吗?”
  “京墨?自然在的。”
  明艳郎君讪笑不已,转过身去朝楼上喊道:“京墨,又一个来找你算账的上门来了,还不下来看看。”
  算账?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季窈揣着怀里的东西,故作轻松的站在原地。
  举目四望,一楼大堂十分宽敞,客设四方木桌八张,正中一个圆台看上去是供食客吃饭的同时欣赏表演,直达二楼的楼梯口两侧各是四间雅舍,挂有半透明的薄纱珠帘,低头可以欣赏到歌舞的同时私密性也很好,再往上的三楼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只有走廊边并排放着的兰花和芍药散发阵阵清香。
  还挺雅致。
  等待的间隙,三楼一间房门突然打开,京墨仍是带着季窈第一次见他时脸上仿若天生的淡笑,轻踱缓步走到女娘面前。
  看见季窈的第一眼,京墨眼中似有微光闪动,他再走近些,发现一身男装的季窈个头只刚好到他鼻尖。
  “小公子看着脸生,不知找我何事?”
  他没有认出她来,幸好。
  季窈从怀中掏出一叠字据,将其中一张竖立到京墨面前,等着看他的反应。
  字据上的字因为久放的缘故有些模糊,仍是一眼就被京墨认出来,他略微挑眉,复将目光移回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白面少年。
  虽然面容上看似淡定,京墨却瞧见她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裤腿的一侧衣料,不住地来回揉搓。
  “请随我来。”
  **
  二楼雅舍中,季窈背对着门口坐在茶桌边,对面是前几日,到她亡夫灵堂前祭拜过的那三个郎君。方才下楼迎接她的京墨,坐在他身侧一脸漠然的杜仲,打着哈欠,像是午睡刚醒的南星。最后,走廊里又走进来一个身着黑衣,靠着南星坐下的沉默少年。听方才京墨唤他,应该叫蝉衣。
  专门在大堂迎门接客的明艳郎君端着五杯茶水走进来,略躬身将茶水一一送至五人面前后,转身退出去。
  茶桌上除了茶盅,还放着那叠季窈从菩然寺后门地窖里拿出来的卖身契和地契,为首的三张刚好是除杜仲以外其他三人的卖身契。
  看见自己的卖身契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桌上,南星面露不悦,敲敲茶桌开口道:“你说师父把我们和这座馆舍卖给你了,有何凭据?”
  “桌上这些卖身契还不算凭据吗?”
  京墨低头喝一口茶,茉莉的清香四散在空气中,仿佛这只是个寻常的茶话闲谈。他从茶汤飘出的热气中抬头,弯弯的笑眼里却满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