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吕知行抱着狗无知无觉地往前走了一段,一回头看人没了,又急急掉头走了回来。程羽西已经走到了男人身边。
  “请用。”他递给他一瓶没有开过的茶水。程羽西会说的话少,他有点害羞,声音放得很轻。
  男人终于动了动。他偏了一点脸,看看程羽西,低声道了谢,又摆正头重新将目光放在那被机器翻得乱七八糟的房子上。男人轻轻说了句话,是程羽西能听懂的词语。
  男人说:“太安静了……”
  程羽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避难所,吕知行抱着狗走在程羽西身边,不时歪过头看看他的脸。他晃着库洛,嘀嘀咕咕:“怎么办啊库洛。小西不高兴了。”
  山田先生正站在门口与山田太太说话,看到吕知行抱着狗回来了,老太太笑得像花一样,对她的老头说:“啊啦,我的超级英雄回来了。”
  “真正的‘超级英雄’在这呢。”吕知行托着库洛举着它的爪子晃了晃。
  山田先生微笑着冲两个年轻人鞠躬,关切地询问程羽西有关旅游签证延期的事情。
  程羽西对着两位老人抿了抿嘴,露出苦恼的神色。吕知行赶忙解释说:“这孩子今天哑了。”他向老人们说明了会去福冈办延长期限的手续,请他们不用担心。程羽西从吕知行手里抱走了库洛,向两位老人鞠躬,蹲到了体育馆侧面的角落里。
  山田先生目送走程羽西,转头对吕知行说:“听说铁路损坏了,警报解除后,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去福冈。”
  吕知行摇摇头:“房子倒了,山田先生你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奶奶也需要人照顾,我们没办法留下来帮忙,怎么能劳烦您特意送我们过去。”
  “不能好好接待你们,还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太抱歉了。至少让我为你们做这一件事情吧。拜托你们了。”山田先生说了一大串的敬语,吕知行听懵了。
  山田太太拍了一下山田先生的胳膊,说:“你这么说话听着太沉重了。”她转过脸望着两个孩子,眯起眼笑:“你们放心坐他的车去,其他的事情我能搞定。不要瞧不起我哦,小伙子!”
  吕知行咧开嘴,露出一小排白牙:“那谢谢啦。”
  程羽西在角落里帮库洛摘掉身上的草籽,他耐心地用指尖将草籽一粒一粒捻下来,扔在旁边的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堆,盯着看会让人脸皮发麻。
  吕知行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歪着脑袋凑近亲了亲程羽西。
  库洛仰着脑袋望着他们,吐出舌头哈哈气。
  “这两天过得太慌乱了,你看起来心情又不好,所以忘记对你说了。”吕知行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程羽西抬了抬眼,又缓慢地垂了下去。他抿抿嘴,眉眼舒展开,露出了灾难发生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他听见他轻轻地说:“小西,我也爱你呀。我特别爱你!”
  第59章 牵着手,向前走
  灯球又亮了。
  周围围了一群新的小飞虫。而地板上密密地躺着旧虫沉默的尸体。
  程羽西的眼睛被吕知行的手挡住,他听到他说:“再这么盯着看,要瞎掉了。”程羽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用又哑又闷的声音说:“好近啊。”
  “什么好近?”吕知行抓住他的手,用纸巾轻轻擦掉程羽西眼角溢出的眼泪。
  程羽西一动不动地望着吕知行,因为刚刚盯着灯球看,他看到吕知行的脸上有一小块色彩斑斓的黑影。
  程羽西眨了眨眼睛,声色平淡地回答了吕知行问题。
  “死亡。”
  他们慢悠悠地回到了体育馆大厅里。这个晚上避难的人数比前一晚少了一些。有人回了破烂的家里,有些人无家可归却不想再跟人群待在一起,有些人自己开车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了创伤的小城市。
  到了十点,灯光被调暗了,整个空间变得空旷而安静。
  他们回到了人少的角落,依偎着一块吃避难所统一发的面包。
  程羽西跟吕知行讲了失去家人的男人的事。他没有叹气也没有哭,很平静地说完了。
  “昨天站在倒塌的房子前面,我想了很多东西。”程羽西哑着嗓子声音小小地说话,“我想着我们还没有一起去看京都的大字祭,还没有一起去看烟火大会,还没有去丰岛的心脏艺术馆把心脏的声音录进去。甚至,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一次。那时候我好害怕啊。小行,我好害怕。我觉得浑身都在痛。手脚好痛,胸膛好痛,心好痛……”
  吕知行伸手牵住程羽西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在这呢。别害怕。”
  程羽西摇了摇头,说:“不要安慰我。吕知行,我需要你听我说。你愿意听我说吗?我们总是避而不谈的事情,若是哪一天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就再也谈不了了。将来有一天,不是你先死去就是我先死去。我说过我会努力长命百岁,我依旧会去努做。可是灾难和意外总是存在的。死亡与我们的距离比我们想象的要近。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陌生男人的家人,车站上的母亲,还有吕知行的妈妈。
  他们的呼吸与心跳在某一刻永远地停滞,躯体变得僵硬又变得柔软,生出一片片斑驳。血肉在不同的温度下或快或慢地腐败,最后化成灰烬或是烂泥。
  他们的灵魂会在生者的脑海里游泳,漂浮,然后永久地沉没。
  吕知行的表情变了,脸部肌肉微微下坠,眸子的颜色又深又沉。他不再是笑眯眯的样子了。
  “我要把我的遗言告诉你。”程羽西轻悠悠地说。
  吕知行很快地蹙蹙眉头,近乎哀求地喊他的名字:“程羽西……”
  “我只告诉你。小行。”程羽西没有被他打断,更加坚定地望着他,“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吕知行闭上了嘴,他把嘴唇抿得很薄,最终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爸爸妈妈,谢谢还有抱歉。不要太伤心,我一直过得很好。是个很幸福的小孩。”
  “好。”
  “站在旧房子前时候,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活着真的好痛苦。小行,活着好痛苦。我那时候一点都活不下去了。”程羽西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努力放缓情绪,“所以,以后我不会再说‘没有我也请你活下去,请你幸福’这样的话。太傲慢了。很抱歉,之前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傲慢的话。”程羽西伸手摸了摸吕知行的脸,“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我会永远等你,就像我总在你的公寓里一样。你知道的。我很有耐心。”
  吕知行垂下眼皮,很用力地拧了拧眉头,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吐了口气,然后说:“好。”
  程羽西笑了,他轻轻地拥抱了他说:“谢谢你。”吕知行伸手搂住他的腰,嘴巴摁在他的肩膀上叹气。
  “我很庆幸,庆幸你平安无事,也庆幸那天在废墟前崩溃大哭的人是我而不是你。”程羽西摸摸吕知行的背。
  “如果我死了呢?”吕知行放开了手,拉开了一点距离盯着程羽西的脸看。
  “你有遗言吗?”程羽西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问他。
  吕知行撇撇嘴,说:“请把我的手机浏览记录删一下,上面还有同志片的历史记录。”
  程羽西忍不住笑了,“你的手机已经被埋了。”
  “哦,也是。”吕知行嘟囔着应道,他想了想又重新问了一次:“如果那一天,我在房子里没有逃出来。小西。你要怎么办?”
  “哭晕过去。”程羽西一板一眼地说。吕知行低声笑了起来。
  “我会活下去。”程羽西放开了吕知行的手,低下头,扣着手指甲边上的一块死皮,“我会按时一日三餐,会笑会生气,会正常地工作玩耍,会跟人交朋友甚至是谈恋爱,然后一个人去看大字祭,一个人去看花火大会,一个人去丰岛录心脏跳动的声音。最后去北海道对着雪山大喊‘你好吗?’‘我很好!’”
  吕知行听到这里时,又笑了一下,笑完后他就安静下来,耐心地听他继续说。
  “吕知行,你的离去会彻底地摧毁我。我的灵魂会在漫长的时光里重新建设,像被烧毁后又重建的金阁寺,然后在余生的一年四季中平静无趣地活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脸贴着吕知行的肩膀,继续说:“而你……你会成为我的疤,我的烙印,我人生中每年都会光顾的湿漉漉的雨季。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总会在某一刻想起你,然后再痛哭一场。”
  程羽西的脸贴着吕知行的肩膀,眼睛失神地盯着蓝色的地垫。他好像忘记了眨眼。
  一滴眼泪落在吕知行的棉制t恤上,成了一摊小小的深色水渍。
  程羽西眯眯眼,又抬起脸冲着吕知行笑了起来,说:“等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也会死掉。意外也好生病也好,或者变得很老很老最后寿终正寝。我会到另一个世界,然后千里迢迢地找到你面前,对你说:‘hi,我来追你了,我们在一起吧!’。你能不能还对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