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战争还未结束,全美仍在执行燃油配给,加上深夜,马路空空荡荡。纽扣人卡尔踩足油门,一路飙车,不到半个钟头,福特就驶进了唐人街。
  最后一场电影刚刚散场,街上行人不少,许多人顺路坐下吃完面条,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鲜美汤头的香味。她给了卡尔五刀,让他去对面的面馆吃点儿,独自走进那间不起眼的锁店。
  乔义坐在老位置,面前膝盖高的凳子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壶黄酒、两只青花酒盅。
  艾波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想回国了?”
  他笑着给她斟酒:“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两只酒盅轻轻一碰,艾波仰头咽下酒,听到他说:“你不要以为这是一时冲动,我着实考虑了很久。一来,我阿爸渐老,总念叨要给阿耶祭扫,可战火绵延,我们兄妹属实不放心他回去,作为长子,我自当仁不让。”
  乔义叹了一口气,像是拧开轮胎的气门芯,继续说:“二来,我多年苦劝,秀锦仍不愿来美。书信、电报三言两语总也说不清楚,我想与她当面谈谈。如果她另有中意的人,正好可以当面解除婚约。虽总说自由恋爱、自由恋爱,可与她相识这么多年,我早已把她看作我的妻子。既然她不来,我去便是了。”
  “三来,虽然大战差不多要结束了,但你比我清楚,还有另一场仗要打。这几天的党派六大,常已经明说清共是第一要务。我想着亲自押一船物资回去,资助之余,顺带杀杀那损公肥私之人的气焰。”
  出于谨慎,他没有说得很清楚,但艾波已经全然理解了,苦笑着斟酒,“这三点,孝悌、私情乃至大义占全了,我焉有不答应之理?”
  乔义举杯敬她,“我知道你也在紧要关头,实在对不住。”
  艾波笑一笑,要不是身份不合适,她也想回去。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下月初十。”他掀唇笑,“总得给你交接、交接,处理一些人吧?”
  艾波又笑了,讲起今晚的进展。两人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楼顶的公鸡喔喔打鸣,她索性吃了一碗面才和卡尔返回长岛。
  回到家,维多、弗雷多已经去布朗克斯的橄榄油进出口公司,桑蒂诺在隔壁还没起,卡梅拉带康妮进城买东西去了,留下桑德拉和特蕾莎在餐厅对着昨晚剩下的满桌子食物发愁。
  “让迈克也带点回学校?”艾波说,“他租的公寓总有冰箱吧,多少能解决掉一些。”
  桑德拉拿着餐刀一块块分割蛋糕,装进锡纸碗里,“他一大早就回学校了。”
  艾波一怔。
  特蕾莎给这些锡碗封口,“也不知道什么事,七点多就闷声不响地走了。这是妈妈的原话。”
  艾波大概知道怎么一回事,八成在为昨晚的事生气:既不理他,也不听他的劝、大晚上跑去见其他人。
  啧,气量真小,她才不哄。
  后面一周,艾波彻底忙了。
  乔义手上的活,满山满谷的多,并且繁琐复杂,大到各地方便面工厂下一季度的预算,小到唐人街的垃圾桶位置,全需要人做决定。好在大学已经确定、维多帮忙写了一份证明,她得以提前高中毕业,多出不少时间。
  纽约的工作粗略交接完,艾波和乔义临时飞一趟美西,黑市上寻摸了一圈,果然抓到七八只小老鼠。
  一排男人麻绳反手缚住地跪在地上。既有白人脸孔也有亚裔长相,嘴里骂骂咧咧,讲着一些性别和生殖器的脏话。乔义示意手下把臭布塞回他们的嘴,宣告处置办法——枪毙。
  艾波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五,忘记和某人说自己不在纽约了。
  别傻乎乎地空跑一趟吧。这么想着,她走出审讯的房间,来到外面的杂货铺,拎起店里的电话先拨回长岛。
  卡梅拉接起,“迈克?这周没回家啊。你怎么样?旧金山热吗?累不累?”
  艾波一一回答,等挂断通话,她盯着数字按钮看了好几秒,按下了一串拨往达特茅斯小镇的号码。
  “晚上好,请问找谁?”苍老的男声接起电话,是公寓的门房。
  艾波:“我找迈克尔ꔷ科里昂,我是、”
  她沉默一瞬,还是没法将那个词说出口,“我是他的妹妹,艾波洛尼亚。”
  “好的,稍等。”对面传来啪嗒一声,话筒搁在桌面。
  艾波看向玻璃橱窗外,静谧的小巷,一角夕阳点在对面方形屋顶,温柔而缱绻。
  等下她该说什么?唔,首先得说她想他了,然后再解释解释忙碌的一周,并提前为接下来几周的缺席道歉,最后再画一个饼——预计七月中旬能空下来,他也放假了,她们可以去迈阿密度假。
  过了五分钟不到,听筒再次被拿起,他的声音自那头传来,懒洋洋的,“什么事?”
  原本脱口而出的话一下子卡住,她捏紧话筒,凝了凝神,也回以漫不经心:“我在旧金山,没什么事,就怕你回纽约找不到我,浪费了酒店钱。”
  他轻笑一声,“为什么要找你?”
  “毕竟——”他拖长了音,仿佛跑调的琴弦,“你只是我的妹妹啊。”
  哈。艾波忽然觉得自己像钱包破了一个口子,里面的钱呼啦啦漏一地还不自知的人。她问:“迈克,你确定要这样吗?”
  他没有回答,只有一重又一重浅淡的呼吸透过电流、横跨一整个美国传来。
  “艾波?”乔义从拐角处探出头,目光询问是否有情况。
  她冲他摆摆手,对电话那头沉默的男人说:“既然这样”
  话未说完,对面啪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忙音。
  好、很好。迈克尔ꔷ科里昂。
  她深呼一口气,推开特制的隔音门,走回里间。
  亮如白昼的白炽灯底下,呜呜声冥顽不灵地响着,如同菜市场倒吊着放血的鸡。
  看着这群矮壮的、脸通红的男人,艾波笑了。“乔义,既然他们不服气,不如我们再提供另外一条路。”
  “什么路?”乔义配合地搭腔,“不会是黄泉路吧?”
  “开擂台。打赢我,我不仅放你们一条生路,还附送五千美金和一张船票,欧洲、亚洲、大洋洲、南美洲任选。输了的话,”她垂下眼眸,反复翻转、打量自己的手,“那至少能多活几天。”
  “既然搞,就要搞得风风光光。”乔义这样说艾波明白他的意思,借此擂台正式把她介绍给地下世界,奠定地位。
  第一轮比赛在五天后。卡洛ꔷ瑞奇闻讯从维加斯赶来,比赛结束,他哆哆嗦嗦地和她握了个手,不敢和她对视。
  舆论持续发酵、乔义回了国、地下赌盘出现,隔了大半月,第二轮开始。桑蒂诺大老远跑来旧金山压阵、助威,这回她逐渐上手,剪去长发,打得更快、更残酷。
  两轮比赛,跨度一个半月,彻底打出了气势。西海岸黑手党头目与她碰面,总要带三四名保镖。她得到了他们的尊重与畏惧,以及大量的金钱。
  畅快吗?当然是畅快的。权力的滋味远比任何爱恋来得甘美,她甚至不用开口,手底下的人自然会把她多看了一眼的好莱坞男星电话告诉她。如果她再多瞧一眼,可能连对方常驻酒店套房的钥匙也有了。
  七月初的这一天,一名棕褐卷发的男孩出现在旧金山万里云酒楼的装修现场,领着他的是好莱坞唐ꔷ法尔康的副手之一,约瑟芬ꔷ麦迪森。
  这位矮胖的意大利黑手党言谈举止染上几丝好莱坞风度,言辞恳切地表示,这位是他的妻弟,演戏的间歇希望来她这里工作,体验生活。
  艾波打量和她差不多年纪大男孩,五官立体、下颌线削直,蜜棕的皮肤搭配绿灰的眼珠,竟有几分钱老板年轻时的神韵。
  她留下了男孩,但在当夜里搭乘最晚的一班飞机返回纽约——和他相比,好像任何人都显得索然无味。不,更确切的说,她不敢、不愿也无法在他之外的人身上交付耳鬓厮磨的信任。
  “迈克?”回来得太突然,卡梅拉忙前忙后地给她弄吃的,“他说要补修落下的学分,假期要帮教授做些计算。”
  这样啊。艾波望着面前的奶酪、苹果、萨拉米和咖啡,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
  就像她忙于工作,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围着她转。
  “妈妈,我吃饱了,”艾波放下咖啡杯说,“帮我和迈克说一声,我想和他谈谈。”
  至于要谈什么?艾波其实并不知道。她只是想要见见他,确认自己是否还喜欢他。
  说来也巧,这年的圣母升天节前一天恰好是七夕节。
  可是,迈克尔ꔷ科里昂没有回来。
  卡梅拉不愿讲原因,弗雷德大着嘴巴说:“他要陪女朋友。是他的学妹,家就在达特茅斯边上那个小镇。他给我看过照片,浅色头发、白白细细的漂亮姑娘。”
  女朋友啊……艾波平静地吃完午餐饭,放下刀叉、慢吞吞地站起来,说:“妈妈,抱歉今天不能帮您收拾餐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