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54节
  随风在一旁哭哭啼啼:“被剑贯穿了胸口,怎么可能无大碍?说得轻松,我们郎君该多疼啊。”
  说着说着,随风质问起了李渭崖:“你不是武功盖世吗?怎么连郎君都保护不了?”
  阿虎怒气冲冲地回他:“你以为就你们郎君受伤了?我们主人也伤在了看不见的地方,若不是内力护身,只会伤得比你们郎君还重。哭哭哭,一个大老爷们儿,就知道哭。”
  被阿虎骂了一顿,随风哭得更凶。
  李渭崖倒是态度和风细雨地向随风致歉:“是我的过失,现在只要许少卿能醒过来,令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虎替李渭崖感到不平,随风听到这话,心里终于舒坦些,起身道:“我出去看看郎君的药煎好了没 。”
  随风出去后,李渭崖对阿虎说:“今日你辛苦了,也出去吧,早些休息。”
  “是。”阿虎退下。
  屋内只剩下许锦之、李渭崖二人。
  李渭崖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仿佛在梦境中也无法摆脱那股隐隐的痛楚。
  眼前又再现上半夜悬崖边的场景,丝毫不会武功的他,在自己遇到危险时,以肉身作盾,替自己生生挨了那一剑。
  鲜血溅到自己脸上,那股温热而黏腻的感觉,李渭崖久久不能忘。
  “傻瓜,我这身皮肉,不值得你拿命相帮。”李渭崖低声道。
  这时,随风端着一碗药进屋。
  李渭崖接过药碗,“我来吧,你去休息。”
  随风拗不过他,瞪着眼睛,颇为惊讶地看着一向粗糙的李渭崖,此刻轻手轻脚地,一小勺一小勺地给自家郎君喂药。郎君还未醒,不能自主下咽,所以喂下去的药汁,有一半都自嘴角溢出来。
  李渭崖也不嫌弃,拿自己的袖口擦拭完,接着喂,直到药碗见底。
  随风不可能真去休息,但他留下来,想照顾自家郎君,却争不过李渭崖这个“外人”。
  喂药,他来。
  换纱布,他来。
  郎君半夜发烧,需要有人拿毛巾沾了冰水敷额头降温,还是他来。
  ......
  许锦之是早上醒的,他睁眼时,看到李渭崖和随风一左一右地趴在自己榻前,换洗的衣裳和纱布就放在药碗旁,看他俩的样子,应当都是一夜未眠。
  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肘无力,根本支撑不起自己的动作,微微一动,胸口还撕心裂肺的疼。
  “嘶——”
  李渭崖被轻微的响动惊醒,与许锦之四目相对。
  “你醒了?”李渭崖声音里压不住惊喜,他下意识抬手,抚上许锦之额头,笑道:“烧退了,再养一养,就没事了,你也是命大。”
  许锦之对他流露出的亲昵感到不习惯,不过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享受。
  “多谢你的照顾。”话刚出口,许锦之就察觉自己声音嘶哑,一股甜腥味瞬间涌上喉头。
  李渭崖忙起身,去案上给他拿凉茶润嗓子。
  许锦之接过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些刺客——”
  李渭崖将从悬崖边上带回来的包裹打开,露出里头的一双鞋和一瓷瓶的药丸。他将自己的猜测,同许锦之大致说了说。
  “随身携带毒药,这些人的身份不难猜,看来,于松白想致你于死地。这次没得手,必然还有下一次,我们要小心。”
  “至于鞋子,你看鞋底,全是腥臭的淤泥,你说这群人是刚从什么地方来的?”
  许锦之听了他的话,皱起眉头,缓缓开口:“于松白想放信号筒,被你截下,他提出准备马车,说明已经不指望有人会来救他。但在门口,还是出现了搭救他的人,说明......”
  “说明有人在暗处盯着他,或者盯着我们。那个女鬼......会不会是她?”李渭崖想到关键处,一激动,声音都大了起来。
  随风被吵醒,揉了揉眼睛,看到许锦之已经苏醒,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郎君,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给你打水去。”
  说完,他一溜烟跑出去。
  屋内,许锦之和李渭崖各自沉默半晌,接着聊线索。
  “如果是她的话——”许锦之轻轻摇头,“她要杀我们,何必还装神弄鬼牵出槐树下的骸骨,引我们查案?所以,我觉得救于松白的,和后来在悬崖边上杀我们的,应该不是一拨人。或许,救于松白的,是他表妹。而杀我们的,才是于松白派过来的死士。”
  “至于死士鞋底的淤泥......”许锦之眯了眯眼睛,“不下雨,会有什么地方全是淤泥呢?沼泽地?”
  “也不是没可能,这周围全是山林。把死士养在山里,既能练功,又不会被人察觉。”李渭崖应道。
  许锦之没说话,似乎在思考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时,随风进来,左手提水,右手还拎了个食盒,瘦弱的肩膀因为担不住重量,走路都一摇一晃的。
  “刚进来,正好遇上厨房的。话说自打傅家人接管了于家,伙食都没之前的丰富了。”随风一边说话,一边自顾自将早饭往案上摆,“以前还有槐叶冷淘、小菜、蒸饼什么的,现在只有光秃秃的羹汤和胡饼了。”
  将早饭摆完后,随风又将提的水倒进铜盆,再捧了到许锦之榻边。
  许锦之用盐漱了口,又由随风伺候着洗了脸。
  随风像是在跟李渭崖争活儿干一样,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不给李渭崖上手的任何可能。
  “郎君,我伺候你喝汤。”随风刚放下毛巾和铜盆,又将羹汤端到许锦之面前。
  许锦之试图用自己未受伤的另半边手臂拿勺,随风偏不让。
  李渭崖在一旁,百无聊赖拿勺子搅合自己那碗羹,从汤底搅上来一些蛤蜊,开口道:“你也不看看汤底下沉着什么,真不怕你家郎君伤口愈合不了,还更加严重?”
  随风一听,忙拿勺子搅了搅,看到汤底不但有蛤蜊,还有虾肉,吓得忙将羹汤放在一边,抱怨厨房不顾人死活,后又红着眼向许锦之请罪:“郎君,是我不好,差一点害你受苦了。”
  许锦之宽慰他:“汤那么稠,汤底下沉的什么,你不知道也正常,何罪之有呢?你同李司狱一道照顾我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随风起初还不肯,许锦之反复劝他,他才乖乖听话。
  李渭崖也不再说话,只是拿勺子反复搅汤,看看汤底下还藏着什么能影响人伤口愈合的玩意儿。
  只是搅着搅着,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
  “其实,除了山林里的沼泽地,还有一个地方,淤泥更多。”
  第七十五章 屠龙(十七)
  许锦之直勾勾望向他。
  李渭崖却是盯着羹汤,“河道底下。”
  不说还不觉得,李渭崖越说,就越觉得像,他给许锦之分析道:“我跟那几个黑衣人交手时,就发觉他们身上都有一股腥臭的气味儿。后来,他们死了,我对他们进行搜身,发现他们头发大多是湿的。当时没想太多,以为是夜深露气重。现在想来,这些人若是在水下,临时接了任务,要去刺杀我们,来得及换夜行衣,头发却是来不及干了,身上自然也就带了河道里的气味儿。”
  许锦之静静地听完,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同:“确实有这种可能。”
  他顺着李渭崖的思路,接着道:“那日我们查探河道,发现河道下面积的淤泥超乎寻常的多。当时,我们还发现水陂台阶干净,应是经常有人来清扫之故。我当时的判断是,于松白利用水陂,故意往河道底下填淤泥。这样一来,水位上涨,只要连下几日暴雨,就极大可能引发洪灾。发生一次洪灾,朝廷就要拨款赈灾一次,他就能借此发一笔财。这固然是一种可能。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河道下面藏着他不想叫人发现的好东西。有些事,他不放心叫衙门里的人做,只能叫豢养的死士去做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派人挖河道去。”李渭崖神采奕奕,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于松白这个狗官拿下。
  “咳咳,先别急,稳妥一些的好。”许锦之咳嗽两声,又问:“傅令山如何了?”
  “还能如何?断了一条臂膀,他气得差人四处搜寻于松白的下落,嚷嚷着宁可坐牢,也要杀了他,为自己和他阿妹报仇。”李渭崖回道。
  “他跟没头苍蝇一样,这样使蛮力,如何能找到人?你去将他请来,我有话跟他说。”许锦之道。
  “好,我这就去找他。”李渭崖说着,转身出门。
  过了会儿,傅令山进屋,李渭崖没跟进来,反而替他们守在门外。
  许锦之暗叹,跟随自己办了几件案子以来,李渭崖分析案情的能力、察言观色的能力,都进步了不止一点点。
  再看傅令山,他右臂的位置,被厚厚纱布包裹着,整个人蔫蔫的,已经没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许少卿,你找我?”傅令山开口道。
  “是。”许锦之点头,“听说你在派人寻于松白的下落?”
  “嗯。”提到于松白,傅令山浑身戾气毕露,“潘家、佟家、何家,跟我们都是姻亲关系,他得罪了我,就是得罪河阳县的四大家族。我们都派人出去找了,无论他是躲在哪座山上,或是出城门,都休想逃掉。”
  “有傅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于松白害我被剑贯穿胸口,差些活不成,我亦对他恨之入骨。”许锦之回道。
  他没有从百姓受苦受难的角度来讲,是因为他觉得,傅令山这种有钱人,根本无法共情底层百姓的疾苦。只有从自身被伤害的角度,才能更进一步,激发傅令山的恨意。
  果然,傅令山听了这话,恨得咬牙:“说句不敬的话,于松白的狗命,我要定了。不能亲手斩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许锦之不打算在此时同他讲道理,而是话锋一转:“可是傅兄你这样找,耗时又耗人,还不一定能找到。”
  “许宣抚使有何高见?”傅令山有些不服。
  许锦之缓缓开口道:“于松白在河阳,一定不止一个住处。他当初打造私密住宅时,一定是背着所有人,但他自个儿独木难支,定要动用工匠。”
  傅令山眼前一亮,想拱手,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做不出这个动作时,表情有些尴尬,又夹杂几分隐痛。
  “傅兄是傅家长子,在河阳人脉通天,就算坐在宅中,什么都不做,也好过大多数人整日劳作。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几句话的事。”许锦之看似是在让傅令山快召集人手,去寻人,实则也有宽慰之意。
  傅令山领会到许锦之的意思,这会儿倒是对他由衷敬佩,弯腰道:“多谢许宣抚使安慰,我即刻派人将河阳的工匠都叫来问一遍,一有消息,立刻叫人禀报给你。”
  许锦之点点头,待傅令山出去后,李渭崖方才进来。
  “都安排好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也渴了,喝点水吧。”李渭崖给他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他眼前。
  许锦之却动也不动,李渭崖不解其意。
  “说了这么久的话,我也累了。”许锦之懒懒道。
  李渭崖暗自翻了个白眼,端起碗,坐到榻前,将水喂给许锦之喝。
  许锦之小口小口啜饮,唇角不自觉扬起。
  喝完水,许锦之倒真的觉得乏了,想要躺下休息,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朝李渭崖招手,低声吩咐了一件事。
  李渭崖听完,狐疑道:“这是不是不大好?”
  许锦之轻声道:“为了达成我们想要的结果,只能如此。”
  李渭崖叹了口气,不得不去照做。
  傅令山的动作很快,许锦之感觉自己不过是又睡了一觉,消息就已经传到了耳边。
  日落时分,傅令山领着一名看着颇为年轻的工匠进了屋。
  傅令山进屋就骂:“于松白这畜生,建了个房子,把工匠都杀光了,这是总工的徒弟,建完那几日他生病在家,躲过一劫。”
  许锦之刚睡醒,听傅令山骂骂咧咧,又听于松白造了那么多杀孽,心情自是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