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10节
  “你怀疑王阜知替人顶罪?这案子竟这样复杂。”圣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
  许锦之品咂了一下圣人的话,并未揣摩出其意,干脆直白问道:“案子是继续查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王阜知如此昏庸,却能稳居长安县县令的位置,靠的无非是跟王昭容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王昭容不算得宠,却是恭王之母,地位不低。
  许锦之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只一味寻求真相,上敢怼天、下敢斥地,将家人生死、家族荣宠全部抛到脑后的愣头青。
  圣人自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查下去,不过,若查出别的什么,记得先来告诉朕。”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嫌许锦之抓王阜知一事,是自作主张了。
  “是。”许锦之躬身应道。
  “下去吧。”圣人挥挥手,转头却剧烈咳嗽了两声。
  圣人身边的宫人站得稍远,耳朵却尖,忙提了貂裘过来,劝了两句:“虽是立春,天气还冷着,圣上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啊。”
  许锦之看了一眼,觉得圣人要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不少,身子是越来越孱弱了。
  他摇了摇头,晃去脑子里的杂念,转而出宫。
  王阜知嘴里应该是套不出什么了,许锦之只得一面命人去查黄记质库近两个月的典当记录,另一面,打算自己带人再去一趟新丰县。
  还记得师长曾说过,若是一件事遇到阻碍,应当另辟蹊径,而非在阻碍上死磕,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师长是个妙人,曾任国子监祭酒,却因与同僚不睦,愤而辞官。但因其学识渊博,许多考生乃至年轻官员都拜在他门下,只为求他指点一二。许锦之进士及第后,也慕名当过他的学生。只是,天不假年,许锦之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后,他便病逝了。
  师长说话时的模样,还依稀在眼前,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第十二章 血祭(十二)
  过了晌午,许锦之才出了城门,抵达新丰县下面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
  李二牛和周翠莲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十天过去,村子已经恢复了宁静。一开始,大家还拘着家里的孩子,不要单独外出。但村民们日常要忙着种地、捕猎、捡柴火,并无时间整日照看孩子,一来二去的,孩子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自由。
  许锦之才找着周翠莲的家,却看到周家张灯结彩的,一派喜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周翠莲的姐姐周翠芝嫁人的日子。
  “周翠芝到嫁龄了?我怎么记得,她只比翠莲大五岁,过了年不过十二?”许锦之问。
  随风一向对自家郎君的记性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凡跟案子相关的信息,他都记得一字不差。
  “农村嘛,虚报个一两岁,好给姑娘早点说亲。毕竟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早点把姑娘嫁出去,就少一张嘴,少点压力了。”站在一旁的一位老妪边瞧热闹,边跟许锦之唠嗑儿。
  许锦之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怔在原地。
  周翠莲的父母、弟弟将周翠芝送出门后,又招揽了乡邻进屋用饭,等忙完后,才得空走出来见许锦之。
  “许少卿,抓到杀我家翠莲的凶手了吗?”男人搓着手,一脸期待地问道。
  许锦之含糊地回了一句:“有点眉目了。”
  “哦,哦,那就好,翠莲这孩子特别懂事。等抓到凶手了,我非要往他脸上丢石头,砸烂他的脸不可!”男人恶狠狠道,说完突然觉得今儿是自家大姑娘嫁人的好日子,要说点吉利话,再加上面对的是城里来的大官,又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
  “周大,我有个问题,你需如实回答,你们家翠莲也是谎报了岁数的吗?”许锦之问。
  “贵人,我们这儿的习俗,就是姑娘生下来就多报一两岁的。不光我们一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周大媳妇儿忙插了一嘴。
  “我不管你们这儿的习俗,但你们的习俗,害死了你们的二女儿。”许锦之冷冷道。
  周大和他媳妇儿愣了一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贵人,这话怎么说的?”周大媳妇儿有些不服。
  “凶手一共杀了两女一男,用作祭祀。祭祀邪神,不光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连生辰八字都有讲究。你们夫妇谎报的周翠莲的生辰,刚好是凶手需要的童女生辰。”许锦之说道。
  周大媳妇儿一听,顿时瘫坐在地上。
  “周翠莲尸体被发现后的两日,你们还见过那个货郎没有?”许锦之又问。
  周大和媳妇儿都说没见过。
  “陌生人呢?”许锦之再问。
  周大媳妇儿依旧摇头,双手捂着脸,就嚎哭了起来,说着自己害死女儿这样的话。而周大略镇定一些,想了片刻,却也是摇头。
  接着,便是去李二牛家。李二牛家里的气氛,比周家要惨淡许多。
  农村的男娃金贵,每户人家要是没个男娃,不光失去劳动力,还要被人吃绝户。不像城里,女人可以立女户,要做生意,要嫁人,都有得选择。
  李二牛家里穷得叮当响,他阿耶是村子里有名的捕猎手,可惜染上赌瘾。李二牛的娘生李二牛时大出血,命虽保住了,却再无法生育。李二牛出事后,李家就剩下一个女娃。于是,李二牛的阿耶终日不是赌博,就是打媳妇儿出气,说她害得老李家断子绝孙。
  许锦之一行人走到门口时,李二牛他娘刚要往墙上撞,被不良人救下。
  不良人看不下去有男人这么欺负女人,上去就要教训李大,却被许锦之拦下。许锦之问了李大和他媳妇儿一样的问题,随后便带人离开。
  “少卿,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不良人出了门,便不服气地问出声。
  “这男人欺软怕硬,你今日教训了他,等我们走后,他便会变本加厉地发泄在他媳妇儿身上,你能看顾他家里几时?等此案了结,我会上书圣人,将城里的女人社推行至乡下,叫女人们有个保障自己权益的地方。”许锦之回道。
  不良人无言,因为许锦之的办法,确实更为稳妥。
  随风趁机问了一声:“郎君,我们现在去山上吗?”
  “去山上作甚?”许锦之看了他一眼,“去县衙。”
  随风一路上想了挺久,终于想明白缘由:凶手能准确知道孩子们的生辰八字,一定看过户籍册子,可这些册子都在县衙存放着,说明凶手跟县令一定认识。不过,郎君为何问村民们有没有再见过凶手,这点随风却参不透。难道凶手还要杀人不成?就算他要杀人,也不至于总盯着这一个村子杀吧。
  新丰县的县令封海清,一没背景,二无过人的能力。不过,他深谙官场迎合之道,早听闻许锦之铁面无私的名号,见他来,早早亲自出来迎接。
  不过,许锦之根本不吃官场上这套,一来,就径直问他:“桃花村的户籍都放在哪里?近两个月有谁翻过?”
  封海清一愣,“附近几个村子,还有县里的户籍册子,都在书阁堆着呢。一个月前,衙门派人走访过村里,登记新出生的孩子信息。衙门的书吏、办事的衙役和在下都翻过。”
  “这些人现在都在县衙吗?”许锦之问。
  “都在。”封海清转身就交代下去,让经手这件事的人都去前院儿集合。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到齐了,唯独缺了一个。
  “张牟去哪儿了?”封海清问。
  “回县令的话,张牟说自己肚子疼,要去如厕,待会儿就过来。”与张牟关系较好的一名衙役答。
  许锦之看了身后的不良人一眼,几名不良人迅速去往后院儿,刚巧看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正欲爬墙。
  “给老子下来!”一不良人吼道。
  张牟吓得手脚一软,竟摔到地上,他顾不得疼,起身就要跑,被几名不良人牢牢按住,提到了前院儿。
  张牟胆子小,许锦之还没审问,他就自己招了。
  据他所说,一月十九这天,有个戴帷帽的男子突然找上自己,要自己帮着找七月子时出生的男童和一月午时出生的女童各一名,年龄和家的方位也都规定得很死。张牟觉得奇怪,直接拒绝了,还说要送他见官。但男子掏出了一贯铜钱,张牟这个人嗜赌,见到钱就什么原则都忘了,于是接下了这个活计。
  “新丰县下面一共二十七个村子,我们一天走一个,约定二十七天后在浮山山脚下见面。当我走到桃花村的时候,正巧发现两个符合他要求的孩子,就暗地里记下,告诉了他。”张牟说完,还不忘替自己申辩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杀人啊!”
  “你与那男子打交道两次,可记得他的相貌、身形?能说出一些特征也好。”许锦之道。
  张牟倒像是真的认真去想了,可想了半天,却只是摇头,“当时风将他帷帽上的纱布吹起来一角,我看到了他的面容,应该是长得极普通,不然我不会没印象。至于身形......不胖不瘦的,跟我差不多高。”
  张牟身量五尺七八寸的样子,大多数男人都这么高。所以,张牟的一番回答,在众人听来,等于没说。
  问完话后,封海清上前请示:“此人是关押在县衙大牢,还是......”
  许锦之看了他一眼,“涉及童男童女案的犯人,自然是关押在大理寺大牢。”
  话刚落地,几名不良人便麻利地将张牟捆住,直接带走。
  回城的路上,许锦之一直在思考凶手、王阜知和瘸老六之间的关系。王阜知是京官,瘸老六是个乞丐,那凶手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将这俩人串联在一起做事?并且,事情败露,这俩人态度一致:宁可自己顶罪,也不肯暴露凶手。按照许锦之的认知,要么,如先前猜测的那样,凶手的身份令二人畏惧;要么,凶手捏住了王阜知与瘸老六的七寸。
  正思考着,随风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疑问问出:“郎君,你为什么觉得凶手一定会在杀人后返回来呢?你今天问周翠莲、李二牛家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一直没想明白。”
  许锦之回过神来,答道:“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经手过的一个案子吗?凶杀当采花贼,事后还要将人虐杀。凶手很狡猾,当时官府累得人仰马翻,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后来,他暴露自己,竟是因为折返杀人现场所致。有些凶手骨子里的恶是天生的,他们返回杀人现场,为的是回味过程,以及躲在暗处,享受将官府中人耍得团团转的优越感。不过,我们这个案子的凶手心思缜密,他像一个操纵木偶的艺人一样,摆在明面上的,只有那些无法开口说真话的木偶,他的身影,我们根本窥探不得。”
  顿了顿,许锦之又道:“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凶手不是天生的杀戮者,瑶儿的八字符合他的要求,更何况,我们抓住了两个线人,已经打草惊蛇。短期内,他不会再犯案。只是,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
  “一定会抓到的!”不知为什么,随风对自家郎君始终信心满满。
  第十三章 血祭(十三)
  黄记质库近两个月的典当记录被呈送到许锦之面前,和账目一起的,还有一块玉佩、一支金丝花簪和一只镶嵌了红蓝宝石的香盒。
  玉佩和香盒倒没什么,主要是那支金丝花簪,做工实在精巧,簪首盘曲多层吉祥纹样,边缘缀有金箔剪成法小花,一般的首饰行可没有这样的手艺。许锦之细细翻看,在簪尾看到小小的疑似铃铛的图案。这个图案和别的纹样放在一根簪子上,显得突兀。所以,许锦之断定,这应当是店铺特有的记号。
  办这个案子数天以来,许锦之头一次不用三催四请的,早早就回了家。
  陪母亲用完晚饭后,许锦之拿出簪子,请母亲帮忙看看,这是哪家首饰行的手艺。
  许母细细端详后,目光发亮,“这记号我看着眼熟,当是朝暮阁的簪子。”
  听许母介绍,朝暮阁是长安最受娘子们青睐的首饰行,多年来屹立不倒。不过,这家首饰行不卖成品,只接受定制。娘子们说完要求,掌柜的要去采购材料,匠人再制作,前后时间低则数月,高则一两年。而且,朝暮阁的要价奇高,若不是富贵人家,根本消费不起。
  “据说,朝暮阁的女掌柜头上常年插着一根挂着金铃铛的簪子,所以铃铛,就成了朝暮阁特有的记号。长安的很多人家,都是在家中女孩儿及笄的前两年就去预订了,好给女孩儿戴了撑场面,将来也好作为陪嫁。”许母说。
  女儿家的东西,许锦之向来不关注,他自幼也不住在长安,不知道也不稀奇。
  但知道后,许锦之次日就命人去朝暮阁,查找这根金丝花簪的主人。不成想,派去的人竟吃了个闭门羹。
  “少卿,朝暮阁的掌柜不肯配合,说......除非您亲自去。”属下低着头,不敢瞧许锦之的脸色。
  不过,许锦之没有责备他办事不力,只是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即刻去。”
  昨儿晚上听母亲介绍完朝暮阁,许锦之就猜到,掌柜拿捏住了这么多富贵人家的女眷,心态上只能分两极:要么更擅做人,要么眼高于顶。很可惜,她是后者。
  只是眼高于顶倒还好办,偏偏,她还轻佻。
  许锦之打听了朝暮阁坐落的地儿,单枪匹马赴会,发现朝暮阁不但地处达官贵人们平日不愿踏足的西市,门头还极其不起眼。他报了名姓,便有年轻的娘子引他上楼。
  年轻娘子步伐有力,许锦之虽不习武,但一听,便知这位娘子习武。他心下顿时了然,敢将首饰行开在鱼龙混杂的西市,又不请人护着,只用两三个娘子来接待客人,想必这些娘子都不简单。
  “许少卿来了。”说话的应当就是本店的女掌柜邱娘子。
  只见她披着一身银灰狐裘,慵懒地半躺在毛毡上,正用火折子将某种植物点燃,不断吸食其烟雾。
  “邱掌柜,某特来借朝暮阁簿录一用,用完立刻归还。”许锦之作揖道。
  “我知道,查案嘛。”邱掌柜起身,从毛毡下取出早已备好的簿录,倚到许锦之身边,身子跟无骨似地,直往人身上靠,脚上的金铃铛和玉石配饰相撞,发出蛊惑人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