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卓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梁辰对他家酒店的精致菜品几乎没动筷,却对食堂的简餐热情到“吃撑”的地步,追出去痛骂其没品味时,梁辰已纵身跃入三米深的泳池。
  作为n市首屈一指的大企业,集团大楼内设施齐全,除了茶水间休息室,还给员工们配备了健身房,可凭员工证免费出入。
  恒温泳池就建在健身房旁边,比起跑步机那些实用器械,它更像是作为面子工程而存在,为的是让访客或来面试的求职者发出赞叹,并在日后的饭后闲谈中以及信息爆炸的互联网上,给公司留下一段充满赞誉的美名。
  就是这样一个华丽的,平时空无一人的泳池,被梁辰激起层叠水浪,发出惊涛拍岸的动静。
  追过来的卓翎傻眼:“我说你……至少把衣服脱了再下去吧!”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梁辰自顾自游泳。
  等他游几个来回到岸边,卓翎又换了正经副面孔,打量梁辰的眼睛里充满商人的精明:“真不考虑和我签约?我们公司在男色领域还缺一个领头的,你很有潜力。”
  回应卓翎的是被喷溅而来的水花。
  等到顶着一头湿发的卓翎骂骂咧咧地离开,梁辰又在水里悠闲地泡了会儿,才慢吞吞地爬上来。
  上班第一天没来得及准备正装,梁辰还是一身休闲打扮。他在泳池边给衣袖裤脚挤水,直到身上不再滴水。
  扯了扯裤腿直起身,梁辰打算去行李箱里找一套新衣服换上,抬脚刚走两步,瞧见刚才还空荡荡的泳池边沙滩椅上坐了个人。
  准确地说是躺。那人和梁辰一样没穿正装,宽松的工装裤搭臃肿羽绒服,衬得他的脸只有巴掌大。
  虽然看不清整张脸——那人曲起双腿,倚靠着扶手歪躺,偏向右边的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露在外面的嘴唇微张,看样子是睡着了。
  睡得还很沉,梁辰自他身边走过他都没醒。
  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经过的人脚步放缓,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陈仅忙了一上午,错峰来到食堂,匆忙吃完午餐,距离下午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他来到泳池边,挑了张中间的椅子上躺下,把随身携带的书打开往脸上一盖。
  来这儿午休纯粹是图清净,哪怕这里的沙滩椅和泳池一样是样子货,躺着一点都不舒服。
  却不影响疲惫的人入眠。
  耳畔依稀传来哗哗水声,好像有人在游泳。
  陈仅已无力睁眼去看。
  合眸,又浮现起昨天席上赵总看他时那令人作呕的眼神,用力挤了挤眼,画面黑了一下后变成梁霄寒望着自己时眼角的笑纹,再一晃,又变成层峦叠嶂,群山的轮廓连成一条延绵不绝的长线,下面是万壑千岩。
  那是他的家乡,一个被山岭环抱,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
  下午有一场会议。
  针对一个高级住宅项目的规划,主要是讨论设计方案,其中在环境景观方面,与会众人产生分歧。
  开发部原定的植被覆盖率是60%,但是营销部提出不同意见,希望减少植被到45%,尤其是需要长期维护的草坪,扩大居住面积,提高销售额。
  这个项目陈仅负责绿化设计,坚持原本的方案:“小区定位高端住宅,人均公共绿地应不少于1平方米,如果植被减少到45而容积率反而提升,是违背设计初衷……”
  “设计应该因地制宜,而不是墨守成规。”营销部的经理道,“这个项目也不是主打绿化环境,尤其我们的项目的目标客户是网红博主,网络时代流量为王,相信比起周边的绿植覆盖率,他们更关注附近网红打卡点的数量。”
  从负责撰写文案的人员那里,确认了广告牌和宣传手册上都没有提及容积率的具体数字。卡着规划局定的容积率上限,不存在虚假宣传,更不需要承担风险,原本站在设计部这边的其他几个部门也动摇了。
  毕竟销售额与收入挂钩,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不受法律条文约束的“承诺”等于一纸随时可被舍弃的空谈,一张不兑现也不影响大局的饼。
  讨论持续一阵,临近结尾时,话题被抛向梁霄寒,等待作为在场最高决策者的他拍板定论。
  整场会议,梁霄寒始终没有发表讲话,因而没人知道他站哪一边。
  面对众人的期待眼神,梁霄寒没着急开口,将视线慢悠悠地移向会议室的西南角——工程部的与会人员聚集在那里,包括坐在后排旁听的梁辰。
  梁霄寒看着梁辰,直到众人的目光都跟随者落在梁辰身上,方开口:“梁经理呢,有何高见?”
  从前公司只有梁霄寒一位梁总,此话一出,大家才意识到公司里又来了一位姓梁的经理。
  梁辰第一天上班,公司业务和部门职责尚未熟悉,会议是部门经理带他来参加,他一边囫囵地听,一边在刚才随手从前台扯的一张匿名意见表上写着什么。
  被点名都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同事凑过来提醒,梁辰才抬起头,对上梁霄寒含笑的视线。
  倒也不慌,梁辰自我定位清晰,偌大一个公司,谁会采纳职场菜鸟的意见?他还不至于真把自己当呼风唤雨的太子爷。
  于是梁辰挤出略含惭愧意味的笑,态度却坦然:“不是让我别急着投入工作?我就没仔细听。”
  梁霄寒仍是一副笑模样:“场面话你还当真了。”
  会议最后,梁霄寒也没表态,只交代工程部配合设计部和营销部做好可行性研究,随后让梁辰也加入项目组,跟着前辈们学习。
  任谁看,梁霄寒此举都是对梁辰的扶植和栽培,回头项目做得好必有梁辰一份功劳,升职便顺理成章。
  梁辰却像是没领会到这份良苦用心,一个谢字都没有,领了命就走。
  下午六点,梁辰准时推着行李到楼下,摸出手机打算叫一辆出租车。
  一瞥眼,看见台阶下,低矮的花坛旁,蹲一个穿着浅色羽绒服的人。
  稍微侧身,看见那人面前残留小片积雪,一双手正拢着它们,似乎是想把雪拿起来,装进旁边的玻璃杯。
  可惜雪太少,融化得太快,那人只握住一小团,雪水从他掌心滴答落下,放到杯子里已经变成软绵绵的冰沙。
  白色的雪,让被冻得通红的手显出几分触目惊心,梁辰还瞧见那人斑斓的指甲盖,心说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古怪。
  正在这时,一辆车自地下停车场开上来,没有直接驶向出口,而是拐弯来到大厦门口。
  停在梁辰面前,车窗随之降下,坐在后排的梁霄寒露出招牌笑脸:“回家吗,捎你一程?”
  梁辰下意识要拒绝,见刚还蹲在那儿玩雪的人突然闪现,一个侧身到他前面,开门上车,一气呵成。
  如此熟练,显然是被捎过好多程了。
  如此自然,更把梁辰的推拒回避衬托出一丝诡异的矫情。
  梁辰便退出约车界面,拉开副驾的门,上了梁霄寒的车。
  直到车子驶进主干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陈仅才注意到车上多了一个人。
  坐在他正前方的副驾,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形状很好看的后脑勺。
  和往常一样,梁霄寒同陈仅聊起了工作上的事。
  陈仅兴致缺缺,不怎么答话,梁霄寒笑问:“还在生我的气?”
  说的是下午的会议上,梁霄寒并未站在他这一边,虽然也没有明确表态,但大家都已默认为了销售额推翻原本的设计,陈仅的想法被驳回了。
  “没有。”陈仅淡声说,“大家一致决定的事,我服从安排。”
  怎么听都有一股不服气。
  梁霄寒却恍若未察,颔首道:“团队最重要的是互相配合,等你以后经验多了,自然会懂。”
  接着又问到昨晚睡得怎么样,陈仅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蛮好的。”
  “那你中午还跑去泳池那边休息?”梁霄寒不赞同地蹙眉,“以后去顶楼的会客厅睡,我让小孙给你留门。”
  小孙是梁霄寒的助理。
  陈仅没有推拒,“嗯”一声答应下来。
  梁霄寒的举动看似是对晚辈的照顾,可是车内所有人都清楚并非如此。
  陈仅手里捧着玻璃杯,融化的雪水冻手,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梁霄寒立刻让司机把温度调高,然后伸手去帮他整理没拢好的衣领。
  不习惯被这样照顾,陈仅稍稍侧过头,视线一扫,正对上后视镜里,梁辰看着他的眼睛。
  重睑明显的深窝眼,琥珀色的瞳仁,与他本人形成反差的一种温柔沉静。与他叔叔的眼睛更是迥异,梁霄寒眸色黑沉,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墨。
  拉链拉到最上方,梁霄寒的手指碰到陈仅的脖颈,身体不自觉哆嗦一下,等再次抬眼,坐在副驾的人已经收回视线,偏头看向车窗外。
  短暂得好像刚才的对视是一场幻觉。
  帮陈仅整理好衣服,梁霄寒忽然想起:“给你做的新西装,怎么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