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军工大院 第4节
  常月娥严肃颔首,把那两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家这个姑娘,让她做个衣裳,拨个琴,唱个歌,凡是与臭美沾边儿的事,她都特别在行。
  至于学习成绩嘛,其实也就那样。
  读了十年书,从没考过前三名!
  哪怕真的体检合格,让她去省里参加考试,她也未必能考得上。
  周家多此一举在体检环节做手脚,多半是早就相中了那个副总工家的徐映雪,想趁机让两个年轻人在留学期间培养感情。
  “来芽,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等你爸从二厂回来,一定让他替你找回公道!”
  “嗯嗯,到时候把来毛也喊回来。”
  来毛是她五哥的小名,因小时候头发稀疏而得名。
  叶满枝小名叫来芽,因不长牙而从了五哥的名。
  兄妹俩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贵。
  “别哭了,一会儿给你开个桃罐头吃。”
  桃罐头是叶家的高级病号饭,孩子要是生病或受了委屈,吃个桃罐头就能好个大半。
  叶满枝捧着罐头瓶子答应得挺好,可是老叶还要出差半个月才能回来,她这口窝囊气哪能等那么久!
  于是,她当晚就坐到了书桌前,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用尽毕生所学,给省教育厅写了一封内容详尽的举报信。
  落款署名,叶满枝。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她才不干偷偷摸摸的事,就是要实名举报!
  为国选材何等重要,体检造假这种行为一经查实,必然会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话虽说得掷地有声,可她毕竟是第一次办这种大事,信件寄出后难免患得患失。
  今天怀疑收信地址填错了,明天担心信件被寄丢了,后天又唯恐教育厅对她的举报不重视。
  半个月的时间,翘首以盼,度日如年,却始终没等来任何回信。
  就在她琢磨是否需要再写一封举报信的时候,省教育厅突然不声不响地来人了!
  徐映雪苍白着脸,被两名工作人员带去省医院进行了第二次体检。
  以她的身体素质,自然是通不过这种严格检查的。
  周牧那位在体检科工作的表姑被暂停工作,配合调查。
  徐映雪的公派赴苏资格也很快就被取消了。
  令人意外的是,与之一同被取消的,竟然还有她的高中毕业证!
  此时从小学到中学的学制是“十年一贯制”,高二就是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在校的最后一年。
  拍毕业相片这天,叶满枝欢欢喜喜地站在板凳上,准备拍集体照。
  扭头与林青梅说话时,却意外瞟见了许久不见的徐映雪。
  对方排在隔壁班的队伍里,身形伶仃,面有倦容,正眼神怨毒地望向这边。
  叶满枝被那眼神吓得一激灵,很快又输人不输阵地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林青梅小声透露:“听乙班的学生说,郭校长只给她发了肄业证,她是咱们这一届唯一没拿到毕业证的人,肯定正在气头上呢!”
  闻言,叶满枝解气地轻哼一声,定格在毕业照上的笑容都比旁人灿烂三分。
  合影完毕,叶满枝从板凳上跳下来,正想与朋友们商量去江边划船的事,却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周牧带着怒意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叶满枝,你什么意思?你真要跟我退婚?”
  “对啊,”叶满枝挣脱钳制,“我姥爷和爸爸不是已经去过你家了吗?”
  十几年的情谊,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但周家所为已经触及她的底线。
  尽管体检的事,由周牧的表姑一力承担了下来,可真相到底如何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她才十八岁,还没学会戴着面具过日子,无法心无旁骛地与那样一家人共同生活。
  更何况,胳膊拧不过大腿。
  作为一万五千人大厂的副厂长,周牧他爸手里的权力不容小觑。
  说她欺软怕硬也好,审时度势也罢,她父兄还要在厂里工作,不能因为她的这些事,把全家都搭进去。
  所以,索性就如了对方的意,退婚吧!
  周牧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俩刚落地就有了婚约,即便每次吵架都恨不得与对方一拍两散,却从没想过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见她态度坚决,表情冷淡,周牧既羞恼又不安,口不择言道:“你爸只是个工长,你跟我退婚以后,还能嫁给谁?能找到比我条件更好的吗?就你这个臭脾气,大院里那些流言蜚语你受得了吗?”
  叶满枝原本还有些伤怀,闻言不由冷下脸说:“不劳你费心!好歹我还貌美如花呢,下回得找个遇事能维护我的!单凭这一点,随便什么人都比你强!”
  周牧做事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不就是认定她除了他别无选择吗!
  “好好好!”周牧顾不上围观同学的窃窃私语,气急败坏地威胁,“你要跟我退婚是吧?行!那去厂工会上班的事,你也别想了!”
  “不想就不想!”
  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个婚她退定了!
  她对工作的态度一直是随缘的。
  周牧想用工作拿捏她,委实找错了方向!
  叶满枝不屑轻哼,翘着尾巴,趾高气昂而去。
  *
  在同学们陆续去新单位报到的时候,叶满枝并不着急联系单位,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她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对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来说,确实有些逼仄。
  但两个姐姐出嫁了,五哥又搬去了外面,剩下这几口人,挤一挤也能塞得下。
  父母带着她侄子住在小屋里,大屋中间砌了一堵墙,东边给了三哥两口子,西边归她使用。
  不大的房间里,火炕、桌椅、炕柜一应俱全。
  她每天在屋里弹弹琴,陪常月娥买买菜,偶尔去话剧团看看大姐的演出,再抽空探望一下怀孕的二姐。
  要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么昏吃闷睡一大天,她真心觉得不用上班也挺好的,这样的日子她能过一辈子!
  直到她又又又在三嫂的脑门上看到了金光闪闪的大字——
  【叶满枝怎么还不找个班上?依着她又馋又懒的做派,不会是想彻底赖在家里吧?】
  【那还不如嫁去周家呢,好歹还能上几年班,生了孩子才逐渐向叶老四看齐,躺平啃老,无事生非的……】
  叶满枝:“……”
  慌忙咬了口长白糕,给自己压压惊。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她已经渐渐接受了三嫂的与众不同。
  她小时候听过不少志怪传说,还被收惊仙姑招过魂儿。以她丰富又浅薄的迷信经验判断,三嫂这种情况八成是被黄大仙或狐狸精之类的精怪缠上了!
  不过,对方总说她是搅家精,还批评她又馋又懒,搅风搅雨什么的,叶满枝对此还是有很大意见的!
  ……
  好吧,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她的缘故,家里确实不太消停。
  她退了副厂长家的婚事,又没有工作,不少人在背后看她家的笑话,有些没眼色的还会问到叶家人面前来,无端让人不痛快。
  而且她发现三嫂换工作以后,似乎在搞什么创作,家里这个环境,的确不利于人家写作。
  想到三哥也许会因为自己而离婚三次,叶满枝真是什么掐尖要强的想法都没了。
  把铁盒子里的最后一块长白糕吃完,她拍了拍手上的白糖霜,难得生出些上进心,决定尽快找个班上!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叶满枝立即动员全家人帮她留意招工信息。
  还特意跑了一趟大姐夫的单位,请姐夫也帮帮忙。
  然而,大多数单位在中学毕业前就组织完招工考试了。
  零星有几个用人单位,要么离家太远,要么只招男同志,她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却始终没个结果。
  “亲家,我这个侄子真是没得挑,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以后的家业还不全是他的!”
  叶满枝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了徐大娘略有些夸张的炫耀。
  自从被代办了裁缝店营业证,徐大娘已经单方面与叶家绝交好几个月了,这会儿却坐在她家客厅里口沫横飞 ,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常月娥没听到开门声,冷淡打断滔滔不绝的徐大娘,“我们不打算让孩子太早嫁人,这事你就别再提了。”
  “十八不早了!过了这个村,以后可未必能找得到这么好条件的人家!”徐大娘神色倨傲,话里带着明显轻视。
  常月娥则态度明确地再次婉拒。
  她见过徐大娘的那个侄子,高小毕业,尖嘴猴腮,上头还有五个姐姐。
  单独拎出任何一条她都不满意,何况对方把三条都占齐了。
  老四媳妇却拉住她,小声劝道:“妈,亲家大娘来帮忙做媒也是好意,要不咱再听大娘说说具体情况?小妹早晚要嫁人,多一个人选也能多一个选择呀!”
  沈亮妹这会儿真是巴不得小姑子赶紧嫁人。
  叶家最大的两个女儿满金、满玉,以及儿子满堂、满桂,都已经成家了。
  她男人叶满桂算是四人里最没本事的。
  读书少又没个正经工作,自打一家人搬进楼房以后,他们两口子就凑合在这间小客厅里。
  晚上把木板搭在四把椅子上,勉强拼出一张床,白天再把木板拆了,方便其他人在客厅活动。
  每天拼床拆床,循环往复,连儿子都不能自己带,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原本小姑子独占一间房,她虽有嫉妒,却从没说过什么,毕竟小姑子以后要嫁进副厂长家,她还指望对方能帮叶满桂介绍个体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