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坐落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头城,皆是为保护国都而建的军事堡垒。
  大军临城,拓跋氏之所以还不开城出降,便是靠着此城负隅顽抗。
  谢澜安首肯。料峭风色中,她转目望向护城河环绕的那座黛瓦古城,与城头上漆黑肃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骢马辔,“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门,阊阖门交给我。”
  语气就如讨一碗酒喝一样平常。
  谢澜安看向他,昂扬一笑:“仰仗胤爷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这个称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轻睐的眼波下,身体发热,气血鼓荡。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锋芒毕露:“愿为陛下效劳。”
  那年自作主张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轻人不知自己生死,却已暗中立誓:胤衰奴会向世人证明,他从来不是谢含灵的软肋,而是铠甲。
  ……
  “南人打来了!”
  “是、是那个女皇帝,她纠集了二十万大军,已到城外!”
  洛阳内城阴云密布,百姓如惊弓之鸟,有人躲在紧锁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极惊之下冲到混乱的街面上,试图从哪条城郊小道找一条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门都已被治军堵住,哪里还能逃脱?
  尽管南朝女旁一再令节使传话,入城后不伤百姓,不烧杀劫掠,可百姓们依旧恐惧。
  仿若蒙上了一层阴影的皇宫殿阁,灯树倒地,鹦鹩惊飞,到处可见宫娥太监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宫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们安享逸乐太多年,等到大祸临头,才忆起当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阳城时烧杀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往事。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南军破城后会如何报复?
  听说那位女帝,最是睚眦必报。
  “太后娘娘……不如,降吧?”
  有人绝望之下恳求尉迟太后。
  半个月前尉帝驾崩,皇太子仓促继位,可大臣们仍习惯于有事启奏太后。
  此日,尉迟太后穿着一袭玄青回鹘纹素服,唇色浅淡,周身无饰。她转动两只微眍的眼眸,看向跪在庭殿中间,从函谷突围逃回京城的拓跋昉。
  拓跋昉神色憔悴,哑声说道:“大尉有今日,臣未能纠改国戚贪墨军饷,引得六镇叛变,一罪也;未能识鉴妖道,劝阻圣人,二罪也;领兵不敌贼军,令河山沦丧,三罪也……”
  国师无颜面对君臣,低着头:“臣百死莫能赎罪,请太后允许臣去守城门,唯死后已!”
  已是太皇太后的尉迟太后说:“你带皇帝从东门突围,立刻撤往平城。”
  “祖母!”拓跋亭历转头,“天子守国门,朕不会逃!”
  “带上楼皇后,你们一起走。”尉迟太后只看着拓跋昉,见他迟疑,抬高声量,“难道你想看着拓跋家绝种,看着她的儿子死于非命吗!”
  拓跋昉浑身猛地一颤,抬头对上老妇人严厉的视线。
  他咬住牙关,当机立断,起身拖抱起少帝从大殿的偏门奔了出去。
  “不,祖母……”拓跋亭历挣扎着,“那您呢?”
  尉迟太后苦涩地仰了仰唇角,她不一样,她在这座宫里生活了一辈子,如男人一般坐守社稷,控驭百官,何等显赫。临了若灰头土脸地逃回老窝,颜面何存?
  她就留在这里,等。
  “不好,西门破了!”
  耳边,恍惚传来一道惊慌回报,金戈铁马,逼近宫闱。
  ……
  城中的一部分主力军被尉迟太后抽调去保护天子撤离,剩下的京畿护军,在把守四门的消耗战中不断后退,胤奚没费什么周折,便指挥攻城车撞开了西城门正中的阊阖门。
  他转辔侧身,与亲卫簇拥着谢澜安,风雷电掣穿过城洞。
  如两尾玄甲长龙涌至前方开路的甲兵,纵枪舞槊,以压倒性的兵力击退迎上来的护军,控制中街,分兵疏散百姓。
  韩火寓高举金券御诏,高声宣读大治皇帝陛下接手城池、不犯百姓的纪律。
  谢澜安驰过金市,让贺宝姿带人占领太仓,常满仓这两处洛阳最大的粮仓租场,等谢丰年破开南门过来汇合。
  嗖!
  一道几乎忽略不计的破风声,逃不过胤奚的耳力。他早在防备着,眉锋冷冽,出刀如电,削断射向谢澜安的几支冷箭。
  随着箭杆一分为二地落在谢澜安马下,北朝还妄想擒敌擒王的美梦终也破灭了。
  谢澜安眼睫不瞬,神色平静地扬鞭点了点皇宫的方向。
  “尉迟太后看中了朕的人头,今日,朕来了。”
  万人军队直奔皇宫。被制服跪在御道两旁的护卫军如丧考批,茫然望着万军丛中,若隐若现飘过去的那袭云襕金纹袍影。
  洛阳破了,被南朝的女帝接管了……
  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从九天摘下的两颗寒星,眉上金缕冠折射的金芒又似借了太阳一束精光,闪耀清华,璀璨无拟。
  她身上散发的气度,足以辟易千军。她像破云而升的高阳,强劲过境的飓风,仿佛天生便要登临绝顶,无人能够阻挡。
  不待这些兵俘回神,一点凛寒的刀光掠过眼前,如针尖刺痛他们的眼珠。
  那是离女帝坐骑最近的一个面罩玄铁的男人挑转了刀锋,宛如猛兽张开獠牙,逼迫宵小俯首,不敢再窥那位女皇半分。
  城池已破,禁庭羽林军自知不敌,象征地在宫门后举戟抵挡片刻,便在声势浩大的喊杀下弃械而降。
  谢澜安骑马踏进太极宫前的圆坛广场。
  汉阶白玉,铁马飞檐,东风拂面,似曾相识。
  南渡后,玄朝国君为示不忘故土,金陵皇宫皆仿照洛阳宫制式兴建。所以谢澜安对眼前的殿阁宫宇并不感到陌生,只有在看见某些摩羯纹雕刻,与马鹿图腾的时候,方能看出异族风格。
  高世军与高世伍在御驾后面,顾望他们曾经效忠的天子帝居,神色复杂,也眼神炙热。
  池得宝单手持握杀猪刀,心想:这就是洛阳宫!
  她要睁大眼睛,替那些留在高平川上的同袍看个清楚。
  谢丰年下马为阿姊扶镫,胤奚确定四周皆在禁军掌握中,擎臂托住女郎的手心。
  谢澜安在二人随扈下,步入明堂。
  空荡荡的太极殿如被一顷凉水泼地,寂无一声。
  宫娥已经跑光,除了颤股伏跪在角落的几名尉臣,南首龙椅上,只有尉迟太后坐在上面。
  到了这个时候,老妇人依旧维持着雍容风度,双眼审视谢澜安。
  面如银月满,飒沓含芳华。
  这个女子像佛前供奉的优昙婆罗花,苏世独立,清白无俗艳。尉迟太后观顾许久,都挑不出一丝瑕疵。
  她说:“真年轻啊。”
  谢澜安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她第一眼没在龙座上看到尉帝,立刻侧眸看向谢丰年。
  谢少将军当即会意,领人去追。
  尉迟太后神色隐隐一变,掌心扣住龙椅,凝视着这个从千里之外不请自来的女子,心情五味杂陈。
  “好一个女子,好一个我花开后百花杀。南朝几代皇帝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男人没做到的事,你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