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岑山点头,事无巨细地记下。玄白不记打,咦了一声:“送师长绢绫不甚常见……主子——嗷!”
  这一回敲在他头上的力道没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么。允霜替同伴轻嘶一口凉气,嘴角却悄悄翘起。
  幸好,主子对他们还和从前一个样。
  谢澜安指了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转而告诉山伯:“不是送老师的,这条白绫,送去给五叔公。”
  浮陵铜山是什么?
  谢澜安漆色的眸海泛起凉意,人人皆说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却没人听说过那里出过铜矿。她却知道,五叔公年轻时曾任工部尚书,当时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发现过铜石。
  原得一贪,想要隐瞒朝廷,挖矿炼铜私铸钱币,很快想到了京中正为先皇主持修建行宫的谢辛夷。
  二人本是总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诺,不用谢辛夷做什么,只要他帮忙找个掩人耳目的名目,铜币铸好后二人便可平分。
  谢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产美石的名号,向当地征调了一批工匠去运石。历时半年多时间,那条铜脉终于被挖通。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场,一次“意外”的矿洞坍塌,便轻易葬送了百余条性命。
  待那批五铢钱铸妥,原得一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将一箱箱缗钱抬到谢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钱,通过与北朝的茶马互市换成黄金,之后在谢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贺礼。
  别处的佛像都是内铜外鎏金,这座佛像却不同,表面渡了一层铜,铜皮底下却是实打实的真金。
  只是外人看起来,原郡守就是给谢尚书送了一尊铜佛像而已,谁也不会怀疑到别的地方。
  这场布局可谓天衣无缝,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谢辛夷的宅中起了场大火,火灾波及库房,烧化了铜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连连称奇。
  虽然五叔公很快将风声压住,却还是传到了谢澜安的耳朵里。
  有他侵田的前科,谢澜安心中警惕,便派当时还是亲信的楚清鸢去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最终查出了这件惊天的隐密。
  很久之后谢澜安才醒悟,让楚清鸢去查谢家的隐私,实是她犯下的一个大错。
  那时她听了楚清鸢的汇报,心知私下铸钱是死罪,何况里头还添着百余条人命。她不会徇私,可投鼠忌器,担心一个处理不当,会连累整个陈郡谢氏声名扫地,所以一时未敢轻举妄动,反复思量最好的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想出万全之策,便发生了楚清鸢参与宫变,揭露她身份的事。
  过后回想,楚清鸢应是暗中拿此事要挟五叔公,让五叔公配合他在谢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对她异常尖锐的打压也有了解释,无非是害怕她抖搂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谢澜安望着西边天际烧红的云霞,眸色冷峭又讥嘲。可惜啊,有些晚节,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
  谢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乌衣巷,谢辛夷乘车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谢澜安口中的“浮陵铜山”越是胆寒。
  这桩近四十年前的旧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烂在肚子里,除他二人,当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矿中了。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若说谢澜安在诈他,她没凭没据的,不该精准地说出浮陵这个地方;
  若说她当真晓得什么,自己守口如瓶,一只脚已迈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自掘坟墓。
  谢辛夷颏下的雪须打着颤,后背被冷汗洇湿了一片。
  年轻时血气方刚,做了就不曾后悔。那尊价值千万钱的金佛,他一文未动,至今藏在私库,是他打算传给自己儿孙的。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私铸人命案,倘若东窗事发,纵使世家享有特权,庾太后执政这些年却一直致力于打压世族特权,他与原得一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谢澜安敢拿整个谢家的名誉作赌吗?
  正怔坐着,管事在门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那……女郎,遣人送了东西来。”
  五叔公眼皮子轻抖,直觉谢澜安此时送东西来没有好事。
  他张口唤了一声,管事捧着一只扁平漆木盒走入书斋。盖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一匹白地明光绫,绫上还有一封信。
  谢辛夷一脸莫名。
  他拿起那叠没有封入信封的纸,入手抖搂开,才发现这张纸比想象中长,一张五叠的劄子,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谢辛夷一个也不认识。
  下一刻,他整个头皮都发了麻,突似被厉鬼前来索命一般,猛地扔掉手里的纸,跌坐在案旁。
  这些人名的数目……是、是当年死在浮陵山上的人数!
  谢辛夷再看那匹刺眼的白绫,颅内划过一道白光,针刺般反应过来,这白绫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疯了吗、她怎么敢……”
  自己是她祖父的亲弟弟,是谢氏远迩闻名的尊长,她竟敢让他去死!
  她还不到二十岁,她甚至不是个男儿!怎么敢用这种君主赐下臣的方式,赐他一匹白绫?!
  最让谢辛夷寒毛竖立的是,那些白纸黑字上的姓名,那些生前卑贱死后无名的小民,连他都叫不上来,除了地府鬼簿,谁有能耐把这些名字一个个从地底挖出来?
  老人只觉屋中有阴风,箕坐地上不停地打着冷颤。
  “……老祖宗,您怎么了?”
  管事从未见过家主这副模样,惊慌失措地要去请医丞,却被谢辛夷赶走,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房门。
  谢辛夷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明,当第一缕朝光打上窗棂,这位一夜没敢阖眼的谢氏五叔祖,终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了自己:说不定那张纸上的姓名,全是谢澜安在胡编乱造,她不过是想威慑他,抹去她自己犯的大错。
  对,正是如此。
  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毛丫头,她不可能如此神通广大!
  他毕竟多吃了几十年盐米,岂能露怯,他这就去原家和原得一通个气,商量对策。
  谢辛夷拄杖颤巍巍起身,才出门扉,管事迎面匆匆而来:“老祖宗,原家老爷一大清早便领着他家六郎,跪到乌衣巷谢府门外了!”
  谢辛夷脑子里嗡地一响。
  恍惚间记起,春日宴上被谢含灵所伤的那个原六郎,正是原得一的孙子。
  第6章
  今日早起,谢澜安请五娘帮她配了一身棠梨襦衫配曲裾的装束。
  以往穿君子襕袍,从无这等绚丽颜色。五娘说裙子的颜色叫龙膏烛,谢澜安左看右看,真没瞧出和桃花色有何区别,况且裙摆上还累赘地绣着大片合欢花纹。
  不过对上五娘委屈的眼神,谢澜安立刻说好看,扽扽袖口,便穿着了。
  两姐妹一道用早膳,顺便听玄白转述府门外原氏父子的惨状。
  “那原六郎可怜的哟,嘴巴丫的伤口还渗着血,快咧到耳根子的那两条血印倒像在笑,说不出话,被原老爷按着咚咚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