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月等了三年,个头长高了,头发长了,站门槛上一伸手能够着上头横木。去年李万年死掉,李昌盛都没回来出殡,也不会回来了,又是春天,春来春去春复春,明月还要等夏天,等秋天,等冬天,都把爸妈的模样给等糊了。
  日子怪没盼头的,明月接过范小云给的口香糖,塞进口袋。
  范小云说了好多广东的事,广东是天堂呢,她说太久,嘴唇黏牙上了。
  “嗳?你怎么不吃呢?”
  明月说:“给棠棠吃。”
  范小云嗐了声,又给她一个:“星期六你还去澧塘吗?”
  明月点头:“去,我叠了风铃,花都开了。”
  范小云摇头:“一天能卖几块钱呐,城里人真抠,怎么一点都不大方?”
  澧塘距子虚庄四五里路,有水,有谷,春天的澧塘最有气势,芳草前仆后继绿起,野花滥滥似风点染,走地鸡乱跑,大白鹅高歌,当地老百姓在那儿开了一处农家乐,专门吸引城里人来吃饭,游玩。
  有开一百里路车来的,真是骇人,明月和她的同学们是不晓得一百里外什么样子,但城里人一来,就有生意包围他们,城里人爱吃走地鸡,爱吃野菜,心情好了会买点小玩意儿。
  明月跟范小云很快也没话说了,因为,范晓云朋友多,她屁股一沾板凳就难受,板凳有毒,她到这个的位子上说两句,到那个位子上再说几句,她趴人桌子上,屁股撅起来,男生说:“范小云的腚好大!”
  “啪”一声,书就砸男生脑袋上了,范小云骂道:“没你妈的大!”
  班里哄堂乱笑,非常快乐,老师神出鬼没地进来了,教室像死了一样,她把明月叫出去后,才又活过来。
  老师说:“李明月,给你调个座位,回头跟张蕾坐一块儿,她老实,本来想叫你带带范小云,我看你马上都叫她给带坏了。”
  范小云也没什么坏的,就是不爱学习,爱打扮,骂人很厉害,明月觉得她人还行,她不讨厌范小云,范小云还给她广东的零食吃。
  明月说:“她没影响我学习,上课就睡觉了。”
  老师都气笑了,教导了明月许多老生常谈,譬如班里能考上高中的也就十来个人啦,明月虽然不是最拔尖,但也是班里前十啦,冲冲劲就能上高中。
  上高中又怎么样呢?明月眼前很模糊。
  “任老师,我还是跟范小云坐一起吧。”明月心里又是那种很寂寞的感觉了,张蕾不爱说话,她希望下课的时候,有人说说话,哪怕是听范小云骂人,也怪有意思的。
  没人说话真糟糕啊,明月非常苦恼这点,她想跟人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也没人听她说,范小云只晓得自己说个不停,说完了,就跑到别人那里继续说。
  任老师不大高兴,明月一直觉得任老师挺喜欢自己,但她要跟范小云坐一起,任老师从这会儿开始就不喜欢自己了,因为她不听话。
  但她还是跟张蕾坐一块儿了,在另一组,范晓云换了新同桌,照旧高兴,她跟谁都能叽里呱啦说上许多话。明月扭头看看她,范小云已经把书立起来挡着脸跟新同桌说悄悄话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是在偷笑。
  张蕾的妈妈生完她小弟就走了,好些同学的妈妈都是这个样子,本来好好的,出去打工慢慢就不回来了,男人孩子怎么办呢?爱怎样怎样,男人会再找,孩子有老的带,日子总会自己找出法子继续过下去。
  张蕾不是老实,是冷冰冰的,成绩特别好,她不需要跟任何同学说话,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吃掉她的元神,令她受损。她每天出入老师的办公室,收发作业,带读英语,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她有个印章,据说可以到邮局领稿费,张蕾的一切,都很神秘,很吸引人,又没人能接近。
  放学的时候,张蕾的自行车堵在最里面了,她个头很矮,看着像小学生,明月要帮她弄出来,张蕾拒绝了。
  明月怪尴尬的,她只能把旁边的挪开,好方便张蕾出来,张蕾的自行车很新,一看就扎实,质量好。最关键的是,前面有个漂亮的小篮子,明月的没有,她一直想装个篮子。
  张蕾脸憋得通红,卡在了别人车腿那,明月伸手,使劲给她抬起来,她一使劲,尾巴上的小凤凰标志给蹭掉了,明月吓一跳,她的脸,也跟着通红通红了。
  “对不起啊,我给你赔!”明月心跳很快。
  张蕾面无表情:“你赔不起,这是我妈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要是把你生日礼物弄坏了,我一句对不起给你赔,你会高兴吗?”
  明月没收过生日礼物。
  旁边的学生说:“用胶水能沾上。”
  张蕾冷笑:“沾上就能原模原样了吗?”
  她不叫明月赔,发几句牢骚骑车走了,明月空茫茫的,头发叫春风忽忽地吹着。
  春天真绿啊,明月打绿里穿过到庄头停下了。棠棠坐大榆树下,白的日光叫嫩芽筛碎了,都掉脸上,小孩儿的面孔就像个乱闪折的水晶,明月停好车子,走近一瞧,还真是水晶,棠棠哭了。
  “怎么坐这儿?老师回头找不到你肯定着急!”
  子虚庄去年办了个幼儿园,棠棠今年才去念,中午管饭,小孩子要午睡,棠棠不该在这里。
  棠棠耷拉着脑袋:“小虎说我偷吃他的巧克力派。”
  明月蹲下来:“偷吃了吗?”
  棠棠说:“没有,老师说我了,叫爸爸妈妈给我买,不叫我偷吃旁人的。”
  明月把棠棠搂怀里,亲亲她柔软的头发:“你跟姐姐说实话,真没偷吃吗?”
  棠棠无精打采的:“没有呀,你跟老师怎么老问我。”
  明月说:“等赶大集,叫奶奶给咱买糖果子吃。”
  棠棠却不愿意去幼儿园了,她在地上打滚,耍赖,明月一拽她,她肚皮都露出来了。
  明月只能把棠棠带回家。
  杨金凤刚卖完豆腐回来,她问了几句,脸色铁青:“老师冤枉你你就跑了?掉河里咋办?叫车撞了咋办?看人贩子把你拐跑天天揍你!”
  棠棠哇哇哭起来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说,到底吃人巧克力派没?”杨金凤特别严厉,“偷吃就给人赔礼道歉,没偷吃也不能叫老师冤枉咱们,你给我说实话,要是叫我知道你说瞎话,看不打断你腿!”
  棠棠觑着奶奶,还在哭。
  杨金凤捞起扫帚,对她屁股抽了两下:“你倒是说话呐!”
  棠棠一边躲,一边哭:“吃的渣渣,就吃了渣渣……”
  杨金凤问:“吃啥渣渣了?”
  棠棠抽噎不止:“小虎扔的皮皮,里头还有渣渣,我想吃,就捡着吃了。”
  明月心里难受,也不说话。
  杨金凤扯过棠棠对着她屁股就抽:“叫你没出息,叫你没出息!是多想吃那玩意儿,家里有馍有饭,少你什么了?”
  棠棠哭得很惨,明月晓得奶奶脾气烈,她扑过去,把杨金凤手里扫帚往外夺:
  “别打她了,她那么小,小孩子都好吃,别打她了!”
  春天可真绿啊,风好像都是绿的,直往人身上吹。
  杨金凤的头巾也叫风吹散了,她丢下扫帚,在石条上坐了半晌,谁也不敢出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