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奕国万岁、摄政王万岁。”
  姜烈眯着眼审视这幕,周身酥麻。就在刚刚,数千奕军虽静默无为,看着敌国皇子衔玉缚身,身姿孱弱,九步一拜,反倒让军士看得血脉贲张,酣畅淋漓,绝不亚于一场屠戮。
  景容豆大的汗珠顺着后颈滚落,心中兀得一紧。奕国摄政王执旗,恣肆挥舞。他所骑骏马马蹄飞驰,眼看到了晴暄近前,其势却丝毫未减。
  口含暖玉、双手被缚的殿下,几乎站不起身。若再等半刻,马蹄便要从他身上踏过。
  不容多想,景容从身后抽出短刃弯刀握在掌中。翻身腾到晴暄身前,短刃映出寒光,刀刃直抵马颈而去。
  盛镜尘眼见形势急转,这质子随从竟持刀直抵马颈,再晚半刻,刀刃将刺入马颈要害。他扭转马头,坐骑被他驱使得调转了方向,向斜前方纵去。盛镜尘后起腾空,跃下马来,以奕军旗卷住刀刃,稍用力往怀中一带,那随从见状亦未挣扎,短刃落地,人旋即亦单膝跪地。
  早有一队黑袍人护佑在了盛镜尘身侧,两人持刀架在景容脖颈上。
  景容赶忙双膝跪倒,朗声道:“摄政王万安。惊马发癫,小人忧心摄政王安危,情急出此下策,请王爷海涵。”
  盛镜尘俯视跪在眼前的质子仆从。此人相貌平平,万军当前,危难之时,心狠手黑,遍寻嚣营亦未有几人可做到。
  他将奕军旗递出去,挥了挥指,口中说了句:“罢了。”看守景容的黑袍人收了刃。
  盛镜尘走至晴暄面前,口含暖玉、披头散发的质子只露出一双眼眸可与人交通。像是被吓得狠了,眸子有些发愣。
  “雍国嫡皇子赏光赴奕,镜尘荣幸之至。”盛镜尘走近晴暄,口气中满是骄矜。
  他将手指探到晴暄唇边,指肚稍稍蹭到唇瓣,捏住暖玉伸在外头一端,缓缓拿出。又转至晴暄身后解了绳索。
  晴暄口中阻塞除了,缚身的绳索也被解开,身子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方向。景容见状赶忙起身将晴暄扶住。
  晴暄站定,阵阵冷杉气息盈鼻,整个人镇定了几分,复又抱拳拱手道:“谢摄政王宽宥,下臣愿尽犬马之力。”
  盛镜尘神情莫测地笑了笑,心下暗道,这孱弱的雍国嫡子,投降还不忘涂抹脂粉,难怪亡国。不过,这气味倒还算清冽。
  他飒飒转身,将手中暖玉高高抛起,远远掷了出去,同时口中打哨,那匹“失了智”的奇骏听到命令,纵蹄奔来,准准跑到近前,盛镜尘翻身而上。一人一马如黑影般纵在场上,骏马腾空几乎全然直立而起。暖玉稳稳停在盛镜尘掌心。
  奕军之中再次雷动欢呼之声。
  摄政王此前如果是高高在上的王,那此役之后,便是奕国云端之上的神明。
  盛镜尘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斜睨了那个不起眼的仆从,欲言又止。叮嘱副将几句,纵马飞奔而去。数十名黑袍军士见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景容刚刚出了身热浆,此刻冷汗直流。盛镜尘御马之术一流,那马儿又是此等奇骏。他纵马狂奔却收放自如,怀了试探之心。若那一刀真的伤马伤人,三人堪忧,雍国危矣。
  念及,不禁长舒一气:“好在……”
  晴暄三人被安置入大帐紧邻一处,奕军对其三人礼待有加,吃食虽算不得佳肴,倒也充裕。
  夜静更深,营帐外人影憧憧,巡夜军士往复不休。
  晴暄抱膝而坐,本已熬干了心血,困乏得说不出一句话,可白日种种翻江倒海,于气海中不住地倒腾。
  “殿下惯用的玄露丹,临行前,娘娘反复叮嘱一定要及时为您备上。”景容呈上一盒殷红丹丸,持杯等待。
  晴喧捡起其中一枚含了,苦涩味道于口中化开,从舌尖漫到喉中。往常这时,蜜渍杨梅、杏脯的甘甜之味便冲淡了苦涩,这药味根本无从体会。若是博味斋的梅子,微酸轻甘,沁入口中片刻便遮住口味。
  “景容大人,也出自御羽卫……”
  “正是”景容见晴暄主动和他搭话,立时端正了身姿,声音略带干哑。
  “呵呵,可知你们大人去了何处?”晴暄脸上活络了些,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大人?千贺大人在帐内侍得憋闷,说是出去透透。”
  “那聂大人呢?”口唇之间轻轻吐露。
  景容似乎未曾想到殿下突然询问“聂大人”,嗫嚅半晌瓮声回了一句“属下不知。”躬身将手中陶碗再呈了呈,请晴暄送服药丸。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可无名火起,晴暄极想将那只碗狠狠摔在地上,连同今日那个菩冥关前奴颜婢膝的自己一块摔得稀碎。反正,这世间早已无人在意他这无用之人了。
  可他不能,他连一只碗都不能碰坏,一句苛责都不敢轻言。只得顺从地接过碗,大口吞下,水渍混着药液从嘴角浅浅滑过,衣袖粗粗拭过。
  奕军派出五十兵将护送三人赴奕。队伍不知不觉走出十日,再行五日便到了奕国地界。
  千贺、景容换着掌车,晴暄虽情志缺缺,因着“玄露丹”日日调理,身子恢复了五六成。
  车外,深秋之际,枯叶离枝,满目荒凉。游离之际,晴暄目光被景容腰际灰蓝绣囊锁了住,心脏猛跳了几下。
  “你,怎有此物?”晴暄死死扣住景容手腕,对方先是惊诧,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殿下说这锦囊。”说着景容拆下锦囊,双手递给晴暄。
  “你,大人怎得此物?”晴暄语气里前所未有的犀利。
  回禀殿下,御羽卫从七品以上均配了此锦囊,锦囊里乃鱼皮所制,轻便防水,最适合放些“小物件”。
  “下官去年刚好升了从七品。”景容心虚地说。
  晴暄指尖摩挲着锦囊,大抵想明白了缘由。去时,他的眼中何曾注意过他人,一件物什便以为是那人专用。
  还未赴奕便和贴身侍从离心离德,实在不智。只得哂然一笑退回去那锦囊,以掌扶额,望向窗外。
  窗口邪风浸入,身子竟不由打了个寒战,晴暄轻拢双肘。
  鼻前一阵馨香,清冽之气随风而至,身上多了层暖意。
  景容将外衣罩在自己肩头。
  “殿下,莫要贪凉。”
  晴暄对这触碰并不排斥,只是恍惚。清冷松柏,如阳暖意。
  他转身深深瞥了眼景容,心底徘徊了一个声音,这些也是御羽卫驯顺得不成。
  烈日投下刺刺光束,仿若要将众生皆钉于大地上炙烤。
  “嘶~嘶~吼~”高亢尖锐嘶吼炸穿了不渡隘。
  平地惊雷,这马前蹄怒起,后蹄猛掷,拽着马车如孩童玩物般,歪歪斜斜地向南冲去。
  晴暄想要喊御车的千贺,却出不得声。只得如浮萍般随马车起伏,慌乱中不知攥住了何物,死死抓了,似稍稍安心了些。
  天旋地转了半晌,车驾稍稳,晴暄惊觉自己被紧紧箍在怀中,大半身子几乎打横。
  这姿势实在恼人,怒火愈炽,待要发作,一缕狠厉颜色从对方额角蜿蜒而过,冷杉之气越加浓郁......
  天地倾覆之际,是侍卫景荣将自个紧紧护住,已到唇边的恶语又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