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京 第101节
  “霓霓——”钟眉后来在楼梯口抓住她, 免于她差点跌下去的命运。
  方霓才感觉如梦初醒, 茫然地望着四周惨白的墙壁不发一言。
  回到住处, 方霓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平复。
  钟眉给她倒了杯水, 剥了块巧克力给她:“吃点儿东西吧。”
  “……谢谢。”方霓接过了巧克力,麻木地送入嘴里。
  尝不到甜味,反倒有些说不出的苦涩。
  人的一生还很漫长, 不应该如此困顿。可那段时间她身心疲惫,夜半时时常被噩梦惊醒,不能面对谈稷梦里的那张脸。
  他一次次的拷问和声嘶力竭的控诉似乎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一遍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方霓抱着自己的脑袋,一瓶药翻得急了,倾翻在桌面上。
  白色的药片跳跃着洒了一地。
  窗外的鸟鸣声不断远去,似乎已经入冬了。
  她后知后觉地抬眸,心里惘然。
  快1点的时候,方霓才如梦惊醒地从床上起来,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去食堂打饭了。
  随便扒了两口,出门时却发现骆晓辰在必经之路上等她。
  一段时间没见,她形容憔悴,双眼通红,好似一个即将踏入地狱的女鬼,看见她就冲上来攥住她的手腕:“方霓——你为什么不出庭?你不是在现场吗?你是不是亲眼看到他害死阿政的?!你说啊——你这样包庇杀人凶手,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方霓浑浑噩噩的看着她,刹那间耳朵好像失聪,面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不断旋转。
  她的梦境似乎成为了现实,良心饱受煎熬。
  她相信谈稷吗?
  她觉得她应该是相信的,他当然不是一个坏人。
  可每当她这样想,谈稷和宗政闹翻后针对宗家的种种行径又在脑海里浮现,不断冲击她的认知。
  他不是一个坏人……没有人生来是坏人的,可一个人被逼到一个境地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无从得知。
  在那样的利益对峙中,谈稷是否想要把宗政赶尽杀绝以绝后患,事又能说清呢?
  唯一肯定的是,他有这个能力。
  所以她真的不能肯定……脑中好像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让她相信谈稷,另一个在不断谴责她不应该不信任他……
  “你干什么?”一股大力拽开她,将方霓护在身后。
  时隔多日,方霓第一次看到谈稷。
  他似乎和以前一样,可她似乎又觉得他有哪里变了。
  她下意识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谈稷怔然地望着她,震惊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
  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极为古怪,好像周遭的一切都虚化了,只留下彼此。
  骆晓辰被赶来的警卫拖走,谈稷带她离开了人群。
  不过之后两人也没有说什么。
  事后回忆起来,她甚至不记得那天的路线,只记得去了后海那边一家隐蔽的茶楼。
  方霓垂着头坐在窗边,任由微风卷起树叶拂过她的脸颊。
  等皮肤上传来些许刺痛的感觉,她才惊醒,伸手揭去。
  “不好意思,给你带来了麻烦。我已经跟她父亲谈过了,她以后不会来骚扰你的。”谈稷给她斟茶,歉意地笑一笑。
  方霓却笑不出来。
  那是一条人命,是非曲直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
  像一道深深的伤疤,横亘在两人之间,成为一道不可愈合的裂痕。
  “我没有推他,你信吗?”谈稷问。
  他脑海里中闪过她下意识闪避的动作,心中一紧。
  方霓迟疑了一下,点头。
  婆娑的树影曳动着飘扑在她脸上,时间仿佛都有些停滞。
  她的表情有些呆滞有些木然,似乎只是一种肌肉记忆的点头。
  谈稷最先捕捉到的是她眼底那一份迟疑,好似被尖细的针扎了一下,伤口不深,痛彻入骨。
  有那么会儿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就算信任又怎么样,流言蜚语,众口铄金,他是别人嘴里依靠家族荫蔽脱罪的杀人犯,她是包庇他的拜金女……多可笑。
  天大地大,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也许分开对彼此都好。
  这种情境下再纠缠她,只会给别人留下更好的把柄,对彼此都不是好事,尤其是对于她这样事业刚刚起步的、还未步入社会的学生。
  但凡她以后在时尚圈有点儿成就都会被人翻出来鞭挞,这就是抹不去的污点和烙印。
  “以后打算怎么办?”谈稷问她。
  方霓想了下,道:“读书、工作,已经接洽好毕业后要去的单位了。你呢?”
  “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的。”
  方霓终究是抬头,不确定似的:“能处理好吗?”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看骆晓辰那个疯魔的样子,她至今心有余悸。
  不止宗家的人不依不饶,还有那么多想对他落井下石的,可不得抓住这个把柄使劲踩他?迫于舆情,就算碍于他父亲,也没什么人敢和他沾边了吧?
  方霓不敢去想他此刻的处境。
  说到底都是因为她。
  “跟你没有关系,他
  是自己想不开。”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谈稷开解道。
  他替她倒茶续杯:“别去想这件事了,他也不一定不会醒过来。”
  方霓沉默。
  心里都觉得宗政醒来的机会微乎可微。
  “稷哥,你也要保重自己。”方霓道。
  谈稷不在意地对她一笑,倒是镇定,似乎并没有被眼前这种破败的局面影响:“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还担心我?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方霓有些无语,别开目光。
  想笑一下,却很勉强。不知道这算不算苦中作乐?
  但他身上那种永不折服、不屈不挠的意志,确实能感染别人。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只会往前看。
  “这两年我可能会调去武汉,或者南京暂避风头。如果有事情的话,你可以找魏书白解决,他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谈稷叮嘱。
  方霓点头。
  他又给她一张卡。
  方霓刚要拒绝,他说:“只是应急用的,你也可以不用,收下我好安心。”
  怕她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需要急用钱又告走无门。
  方霓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垂着头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别跟我这么客气好吗?”谈稷心里酸楚,但还是笑了一下。
  他还要再说什么,她干笑着打断他:“别说了,跟交代后事一样。我没那么脆弱,能照顾好自己的。”
  只有自己知道笑容有多么勉强。
  她侧过头不去看他,怕自己不争气地留下眼泪来。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对他的依恋已经深到这种程度。
  她最难受、良心备受谴责的时候,外界的丝毫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压垮。可她一想到他,就觉得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她总不能连这点儿事都撑不过去。
  谈稷默了会儿,很轻地应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他真的不说后方霓心里又像空了一块。
  也许,这是离别前的最后一面。
  可偏偏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像话一到嘴边就被堵住,涩涩的像吞了一把黄连。
  她坐在这里,和他一道坐在这里,似乎已经是一种原罪,不被世俗所容。
  她可以想象他们的名字被摆放到一起时,在圈子里是怎样的一种名声。
  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说,到此为止吧,都是你的贪恋、他的执念,弄成如今这样的田地。
  他们一开始就不合适,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开始。
  后来谈稷陪着她在湖岸边走了段路,方霓一直低头数着脚下的鹅卵石。
  风吹在身上微微的凉,日光碎金般跳跃,从枝叶罅隙中穿过落在她脸上,微微的晃眼。
  方霓伸手挡了一下,一片树叶拂过她的脸颊落在她肩头。
  谈稷伸手帮她拂去了。
  方霓微怔,看向他。
  谈稷在逆光里望着她,高大巍峨,像一尊光芒万丈的神祇雕塑。
  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他哪怕在最落魄、最憔悴的时候,哪怕心力交瘁被八方围剿,也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失意的样子,他永远是她的依靠和港湾,撑起一片天地。
  反而是她,患得患失不断给他压力,拖他的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