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 第8节
  “县里当差?县令还是县尉?”
  范娘子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声音渐弱了下去,“也不是文曲星投生,小门小户哪里当得上那种大官,就是个衙役。”
  许是觉得说错了话,直到崔竹喧被送出去,范娘子再没出声,连接过寇骞塞来的银铤时,笑得都有些勉强,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怜爱,盯得寇骞鸡皮疙瘩竖了满身。
  他用撑开的伞将崔竹喧从房檐下迎出来,走出去十数步,确定边上无人,这才开口问道:“某怎么觉得,她跟你独处了一会儿,就变得奇里奇怪的?”
  “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不能是她突然厌烦了你,所以想赶你快走呢?”崔竹喧白过去一眼,伞柄在手心旋了一圈,成串的雨珠便沿着伞骨的边缘飞溅出去,砸了他满身。
  寇骞草草抹了下脸上的水,本着惹不起总躲得起的想法,往前快走两步,拉开距离。
  崔竹喧扬起的眉尾又渐渐垂了下去,指甲在伞柄上划了几道,再去看伞沿外那道纤长的背影,只是一眼,就用伞沿把他遮盖干净,动不动就不搭理人,讨厌鬼!
  她闷头往前走着,越走越快,没来由地较起劲来,把那道身影遥遥甩到后头,这才畅快些许,把伞沿翘起,准备讽他几句拖拖拉拉,可朦胧雨幕中,有错落的房屋,有歪曲的篱笆,有脏兮兮的草叶和野花,甚至有将腮帮子鼓得老大的青蛙从她鞋面上越过,唯独没有应有的那人。
  她脸色难看地退开两步,离那湿乎乎、黏哒哒的东西远些。
  “寇骞?”
  她刚刚走得有那么快吗?就算,就算真的是她走太快,他就不能跑两步追上来吗?
  崔竹喧气恼之余,免不得有些恐慌,往前,她不认得回寇骞家的路,往后,她也不记得范娘子是住在这些丑得如出一辙的屋子中的哪一座。
  只能去问问了。
  她选了个离得最近的屋子,忐忑地叩门。
  寇骞是好人,范娘子是好人,那她敲的这户人家应当也是好人吧。
  她叩了三遍,侧耳贴在门板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才放心站直身子。门板如愿从里头打开,她问路的话却蓦然卡了壳。
  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同那身破烂衣物相得益彰的脸涨得通红,泛着积攒了数日的油光,来人扶着门框,上下嘴皮子一张,比声音先涌出来的是浓重的臭气。
  “小娘子来——”
  他粗短的手正要把崔竹喧往里带,那双浑浊的眼却颤动一下,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门板“砰”的一声合拢,险些撞上她的鼻尖。
  她心头发紧,怎么运气这般差,敲的是酒鬼的门,可换一个屋子,却也难保不是第二个酒鬼。
  稠密的雨丝仍在下着,四野尽是窸窸窣窣的雨声,直至水花飞溅的声音横插进来,她猛地回头,所有的惊惶无措在那一刻尽数消散,她又变回了那副倨傲的模样。
  “你跑哪去了?”
  “不是让你等等?”
  两道质问的声音几乎出自同时,前者横眉冷对,倒打一耙,后者无奈地拎着手中的一网兜蛤蜊在她面前晃了晃,“晚上给你炖汤的,某去邻居讨完出来,你就不见了人影。”
  崔竹喧将目光落到那些蛤蜊上,一个个只比拇指大上一点,挨挨挤挤在一块儿,挣扎着翕动两瓣外壳,又不自觉地往下,瞧见他被泥点爬满的裤腿,应是跑着来的,不然不至于弄成这副模样。
  “……我没听见。”
  寇骞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夺过油纸伞,却并不往回收,仍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面前,把那些雨丝隔绝在外,“某给你撑伞,这回总不会走丢了。”
  伞面其实很大,大到再塞进一个寇骞,两人也淋不到丁点儿,可他的给她撑伞就真的只是给她,他除一只左手握着伞柄,其余部分依旧是靠着那身简陋的蓑衣遮蔽,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笨死了,她想。
  他若好声好气地求她两句,她未尝不能屈尊与他共伞。
  “你怎么老去邻居家拿东西啊?”
  寇骞瞥过来一眼,随口答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自然要靠邻里接济。”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刚刚还往外递银铤呢!
  崔竹喧算是明白了,这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倒不如给她量体裁衣的范娘子可靠,想到这,她又问:“你以前不是当衙役吗?为什么不当了?”
  “……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寇骞小声嘟囔两句,继续搪塞,“不想当就不当,哪那么多为什么?”
  她偏头望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躲闪的神色,灵光一闪,“是不是县令欺负你了?你求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就帮你收拾了县令。”
  寇骞好笑地回答:“那某要是因为作奸犯科,被撵出来了呢?”
  她脸色一变,急道:“你、你无耻!”
  “啧,某说自己是好人,你要再三怀疑,某说自己是恶人,你就深信不疑?”
  崔竹喧愤愤地瞪他一眼,“哪有用这种事开玩笑的?你也不怕真的被官府捉去,砍了脑袋。”
  “好,不开玩笑,”寇骞从善如流地改口,“某一颗慈悲心,救了人,还把她当祖宗供着,庙里念经的大和尚功德都没某多。”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收了我的金簪,自然该听我使唤!”
  寇骞顿了一下,定定地看过去,矜贵的女公子只顾着提着裙摆,避开软烂的黄泥,她不缺一个打伞的奴仆,又如何会把打伞的人看进眼里?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微泛白,低垂下眼睫。
  “……说的是,某不过是,拿钱办事。”
  *
  经雨洗过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翻动绿叶莲波,朵朵芙蓉面半遮半掩,最好不过的景致,却被水榭外层层叠叠的薄纱挡却,瞧不见丁点儿。
  而薄纱外侧,满头大汗的奴仆神色仓皇地赶来,亦无暇欣赏菡萏芙蕖。
  “公子,虞阳那边来信了。”
  亭内静了片刻,下一瞬,那纱幔便被收拢向两边,错金博山炉的香雾与顾渚紫笋的茶雾缠在一处,被偶然闯入的风惊得四散消匿,唯桌案旁芝兰玉树的人仍坐在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瓷与瓷之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而后是道温润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是簌簌?”
  外头人讷讷应了声是,帘内人便弯起了唇角,望向被薄纱遮盖的莲花的方向,“她定要怨我为芙蓉作诗,扰得她要在荷塘边待着了。”
  分明是极温和的话,侍从却不自觉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背上冷汗渗渗,捧着匣子的指节隐隐泛白,那人没发话,他便不敢起身。
  “将画挂到我房内吧。”
  “……公子,没、没有画。”
  风倏然停了,飘摇的纱幔直直地垂落,那人转头过来,本该是朗目疏眉处,却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缭绫,在那张脸上,突兀至极。
  “崔女公子派人将信物和庚帖送了来,说、说是要,退婚。”
  话音刚落,周遭的侍女仆从便纷纷跪了下去,个个低伏着身子,屏住呼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独独苦了报信的那位,硬着头皮把匣子送到桌案上,豆大的汗珠同泪水一般,淌了满脸。
  蓝青溪微微低眉,纤长的手指顺着匣子的纹路一点点摸索过去,拇指将卡扣一挑,“咔哒”一声轻响,左手扶起匣盖,右手探入其间,轻易便碰到了那块上等的羊脂玉。
  白而细腻,触手生温,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抚弄,勾勒出一只蝴蝶的形状。因那时她还是爱扑蝶的年纪,所以特意请匠人琢了一枚蝴蝶佩作为信物,与这一并送过去的,还有一个温泉庄子,别的无甚稀奇,只是外头隆冬飞雪,里头仍有蝴蝶翩跹。
  故而,他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很短,说是庄子里的蝴蝶单调,看腻了。
  于是他遣人四处搜寻珍稀的蝴蝶,精心豢养,只是她再没踏进庄子一步。
  她总是这般,喜欢来得快,去得更快。
  手指一根根松开,玉佩没了凭依,跌在地上,从蝶翼到蝶身,被蛛网般的裂痕侵蚀过去,最终碎成一摊残骸。
  “讨不了簌簌欢心,那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第12章 012 有风如刃 活该他被浇成落汤鸡……
  风宁时,满池的荷花兀自立着,在一轮烈日下炙烤着,花瓣上晶莹的露珠一颗颗被蒸干,仆从们额前的汗珠却一颗颗往外渗,僵持许久,直至炉内最后一点香燃尽,才有人壮着胆子打破这片死寂。
  “公子,施针的时辰到了。”
  “知道了。”
  蓝青溪合上匣子,立时有人小心地将匣子捧起,他缓缓起身,身侧便跟了个仆从,低眉顺目地搀着他走出水榭。
  脚步声消匿那刻,荷塘边终算活了过来,风声夹杂着呼吸声,腿脚跪至酸软的仆从瘫倒了一地。
  蓝青溪沿着小径,穿过回廊,步入临兰阁中。
  阁内,素衣女子坐于正中,慢条斯理地将银针置于烛火中炙烤。
  蓝青溪微微抬手,闲杂人便撤了个干净,唯剩下他和她,“是你传消息到虞阳的?”
  女子并不抬眉,兀自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崔氏的人赠我五条银铤,关心你的身体罢了。”
  “我以为,保守患者病情,是为医者最基本的操守。”
  “我以为,崔氏与你乃是姻亲,算不得外人。”
  蓝青溪默了片刻,“我每日付你十倍有余的诊金,扪心自问,未曾慢待于你,不过是请你为我医治眼疾罢了,蔡大夫又何必如此行事?”
  “举手之劳便能有一笔银钱入帐,何乐而不为?至于公子么,”蔡玟玉面上带着一抹浅笑,温声嘱托道,“被退婚的滋味想必不好受至极,公子这病,最忌忧思,还是抄抄佛经,平心静气为好——呀,忘了,你现在看不见,抄不了佛经。”
  蓝青溪神色微冷,扯下面上的缭绫,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我一日未愈,便一日不会放你离开。”
  *
  这天气,只适合坐在廊边,听几滴檐下落雨,真要是下地走几步,那什么诗情画意都能被践踏没了,诸如现在,月白色的鞋面上绽开大朵大朵暗黄色的泥点子,鞋底的纹理被沙土填了个严实,边角处还有不死心的烂泥死缠不放,怎么甩都甩不脱。
  合该把脚上的这双脏东西扔掉。
  可这双都是借的,这下畅快扔了,接下来几日,总不能赤着脚下地。
  崔竹喧只能踩着门前仅有的几块青石板,蹙着眉在上头剐蹭鞋底,企图把鞋弄干净些,寇骞见状,只换了只手撑伞,倚着墙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小祖宗嘛,催不得。
  他眯眼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的困倦在这时涌了上来,眼皮子正要往下耷拉,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便钻进了他的耳朵,寇骞有些烦躁地抬了下笠沿,望见一张着急忙慌到五官乱飞的脸,是阿树。
  “不好了,老大,你的船没了!”
  边上的崔竹喧动作一顿,脚慢慢挪回裙下,眼神飘忽向屋前的柿子树,好似在这细雨绵绵的时刻,惊觉那肥绿叶片间星星点点的花格外动人。
  “没了就没了。”寇骞语气平淡地回答。
  “码头那么多船,没的偏偏是你的,这不是挑衅是什么?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阿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大声争辩,“定是——呜呜呜?”
  寇骞捂住他的嘴,把事情始末盖棺定论,“昨夜风大,被刮走了。”
  阿树登时瞪大了两只眼睛,怀疑面前人被水鬼附了身,不然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把嘴上捂着的手掰下来,“那绳子断口都是齐整的,刮的是风,又不是刀子,哪能断成那样,分明是有人半夜偷船!”
  “……我说是风刮的,就是风刮的。”
  “不可能!老大,不信你跟我去看!”
  寇骞咬着牙,瞥了眼对着柿子树发呆的人,转过头,压着嗓音警告:“再在这儿唧唧歪歪的,我把你的骨头拆了划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