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随着她母亲的死,庄墨韩与南庆最后一个联系也没有了,他已经纯粹地代表了北齐,站在了不同的阵营里,而这天下文坛,也彻底地拢在了北齐人的掌控里。
  今夜是文坛盛事,对她而言却满是萧凉。
  李承泽看着殿内,声音放得很低,但在此处莫名低落的气氛里,似乎像是唯一的声源。
  “对不起,我忘了这件事,早知道便不该带你来的。”
  薛瑚摇摇头,想着他看不见,袖中的手终究还是握住了他几根手指,轻轻一收。
  “今日小范大人必然要迎战北齐文坛,我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些不可一世了这么久的人跌下神坛的样子。”
  她目光里盈满了异彩,望着走上台阶的范闲,像是看到了令人心叹的异美珍宝。
  她低声道:“我既盼着他能赢,又想看到他一败涂地。”
  李承泽低眸轻笑。
  他当然知道,这第一个「他」,指的是范闲,第二个「他」,指的自然是已然落座的庄墨韩。
  “你对他怎地突然便另眼相待?”他低声道。
  薛瑚落下眸子:“我只是太希望有人能挫挫北齐文坛的傲气了。”
  话刚落下,她蓦地抬起眼,目光一瞬锐利如剑,迎向下席来自北齐使团的打量。
  她是薛易涛之女,引来北齐人关注并不意外,只是那几人也未料到她对目光反应如此敏锐,猝不及防与这仕女图般的美人对上了目光,便被那里面寒冷的恨意和杀意吓得怔在原地。
  薛瑚面色自若地移回了视线,垂下眼睫,只安静坐在原地,听着长公主与庄墨韩一唱一和挑起今日大戏的帷幕,忍不住露出一个越发温柔的笑容。
  旁边的李承泽看着她,喜欢极了她现下的表情。若不是范闲突然出声,他甚至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触摸她那双被长长睫毛覆盖住的绮丽眼睛。
  被范闲声音拉回理智,李承泽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掩在薛瑚广袖下的手,脸上笑容未变,只是细看眼睛里已经全无笑意。
  薛瑚对他的异状毫无察觉,她目光发亮,盯着正与庄墨韩对峙的范闲看,一眼不眨,待听到那小范大人呼唤纸笔时,放在桌下的手探到了席上,下意识攥紧了酒杯。
  她与李承泽同时撒的手,因此丝毫未觉旁边人的异样举动。
  李承泽起先还面带笑意看着范闲一首首吟诗,在整座祈年殿里借着酒劲发疯。但看着看着,他目光一转,就看到薛瑚的目光。
  薛瑚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但今晚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她看着范闲,随着那些锦绣华章一篇篇从这个年轻人口中被吐出来,她的眼睛就越来越亮,越来越愉悦。就连那副含霜带雪的冷艳面容也被点亮了,正像现在范闲口中说的那样,一瞬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扭过头,极为雀跃地看了眼对面庄墨韩的神色,扭过头来面对着他,笑意从眼里一直泛出,在嘴角荡开个浅浅的梨涡。
  她原来竟有梨涡,大抵是很少笑开,于是此前没有被人发现。
  薛瑚高兴地捏住他指尖:“这些诗写得真好。”
  李承泽原本有些莫名的阴郁,此刻听着殿内范闲的醉语回荡,诗句壮丽嶙峋,滋生起胸中豪情壮志,又看眼前人目光明亮,脸庞两侧束发的金环在灯光里摇曳着金色的流光——「醉里挑灯看剑」,可也是这样灯火幢幢,雾里看花?
  于是他也莫名开怀起来,攥着她的指尖,兴味盎然,右手执着一杯杯酒送到唇边。
  范闲大概真的醉了,狂诞又放肆地大步走上丹陛,在皇室成员的案几前大笑着转圈。他脸色通红,只那双眼却亮得灼人,像烧着一汪火,将祈年殿里所有的人烧得发了狂,坐在原地战栗。
  他在案几里游走着。端方的太子目光迷乱地看着他,呼吸微微紊乱。李承泽端着金杯,一动不动地看他,脸上带着他惯常有的笑意,可那眼里像是藏着一个故事,一个欲说还休的故事,等着范闲去探究。
  他们兄弟都在向他示好。范闲脸上的笑意扩大,便立住踉跄的脚步,伸出两指,荒诞地、放肆地,指向这边的案几。
  他微微俯身,嘴里背诗不曾停下,眼里的迷离愈深。他站在二皇子和薛瑚的案前,指着他们两个,大声地继续念了下去——“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然后挥了下袖子,哈哈大笑着跑了下去。
  薛瑚的脸色很快便红了。
  李承泽看着他的背影,拊掌笑起:“妙极,好诗。”
  范闲一连背出几百首诗,「一夜绝尽天下诗」,这竟成了事实。
  薛瑚绝对没想过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她想在此之前,又有谁能料到这次夜宴竟会如此精彩?空前绝后便该是这样。
  夜宴后,李承泽的情绪似乎特别高涨。庄墨韩吐血昏迷,因为庆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太子只能留下在祈年殿里主持局面。趁着这个混乱,李承泽拉起薛瑚的手,便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跑了出去。
  外面夜色深重,殿前广场被宫灯照亮,安静而广阔,与殿内的喧闹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李承泽拉着薛瑚的手,跑下祈年殿外长长的台阶,还遇到了坐在殿外的洪四庠。
  那老奴独自坐在月下,远远便抬起眼来,一直看这两个有着婚约的皇室年轻儿女跑下来。直到他们跑到眼前,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动了动下巴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