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疼能有多疼?肉体的疼痛如何能与心灵的疼痛相比。
  当埃比克泰德在修道院里叫出“疼痛,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只能折磨我的肉体”时,陈景同,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折磨我的灵魂。
  可是,你膝盖上的双手又是那么真诚,好像就算我罪孽深重你也不会放弃。
  我再怎么证明我的爱,争辩、乞求、哭泣、怒吼,都只是对你的亵渎。
  我冲出门外,看到韩新站在走廊里。我一下子冷静下来,他可能偷听了很久,我瞥了他一眼,没打招呼便走出办公楼。
  我在雪地里走了一夜,鞋子浸透雪水,黎明时放在窗户上,天亮结成冻块。
  你值完班快中午才回来,给我一包双色梅花造型的巧克力,“跑到百货大楼才买到,进口的,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很甜,尝尝?”
  我拿出一块儿掰了一半放嘴里,带点苦,有渣子。
  我在香港上学时吃公爵夫人和金沙,放在水晶盘里,入口即化。味道没有这个好。出家后偶尔也吃过一些私人订制的,味道也没有这个好。
  “好吃。”我说。
  你用这种方法又取得了我们之间的和平。
  我强迫自己与你平静相处,你要查资料研究学术,我给你当助手;你要备课,有自己的社交,我就复习功课;你累了对着卫生间拉小提琴,我就静静听着。
  我孤立无援,惊慌失措,没有能力拿到主动权,一腔爱像羽毛,全凭你风吹来的方向,无常,悬浮。
  圣诞节,你大哥从国外回来,你去参加家庭聚会。
  我打电话转接到香港。大伯那边总是很热闹,家人朋友满堂。大伯说:“你的圣诞礼物被阿星偷偷拆啦…”
  表哥抢过电话,“不要听爸爸讲,有给你放房间,你何时回来?”
  他说国语很慢,不等我回答,开始用粤语讲白天堂姐订婚,跟未婚夫接吻时槲寄生掉下来,大家都说要美满一辈子。说完,他压低声音,“你喺大陆有冇拍拖?”
  我说没有。他笑我笨,又说衰仔,我祝他圣诞快乐。他问我怎么过圣诞,我说这里不过圣诞,只过新年。他说到新年如果回乡证办好,他们会一起回来。
  不知他们那个新年有没有回来,我没有见到。
  我之后往钢厂打电话,弟弟在哭着要圣诞老人,母亲说:“小宝去大庆家玩,回来要什么老人,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是传说。今天是圣诞节,外国传说有个白胡子老人晚上会给小孩送礼物。”我说,“香港也过的。”
  她不关心香港过不过,我不问我以前怎么过,现在怎么过。
  她让我给弟弟讲圣诞老人的故事,她在一旁听,然后问我怎样挂袜子,低声跟我商量,“塞个奶糖行吗?”
  “行,只要是是礼物,小孩子都喜欢的。”我说。
  我挂完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继续复习功课。
  你很晚才回来,大衣敞着,下颌带脖子一片潮红。
  “喝多了吗?”我起身,想扶你,怕引起你反感,就站着看你。
  你也看我,眼睛里有血丝和水汽。少时,在大衣口袋里掏了几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盒子,里面是棵挂着逼真礼物的圣诞树。
  “给你。”你换鞋,脱掉外套,颓然坐在沙发上。
  我给你倒水,试探着也坐在沙发上,跟你隔半米,低头看那个盒子,我同学家公司做这个,开放后往内地卖,赚了很多钱。
  这样一棵圣诞树大概要花掉你一个月工资。
  唉!你一边不要我爱你,一边又做着让我不得不爱的事。
  我欣喜、局促,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怎么了?晚上吃饭不开心吗?”
  你像没听到,几分钟后,突然转过头问我,“褚长亭,你喜欢我什么?”
  我爱你很久,被你窥见一角只是阴差阳错,从未想过告白。你这时问我,我答不上来,茫然看你。
  你苦笑一声,“我哪里值得喜欢?”
  你哪里都值得我爱,超越语言,我报以沉默。
  你那晚一定在家宴上受到奚落,你出门时身上是上课时的外套,右肩落着粉笔灰。那种圣诞树只在几家外国饭店做为礼品售卖,你这身装扮在那样的饭店会格格不入。你家人会说你不修边幅,会说你这个年纪应当结婚,也许还会批判你的学问,认为没有前途。
  世俗是这样的,市场经济下,钱与权慢慢变成第一衡量标准。
  如果不是你那颗想做学问的心真的受伤,怎么会说出你不值得喜欢这种话。
  又坐了一会儿,你催我,“怎么说不出来,不是说…爱我吗?”
  你说爱时那么生疏,好像根本不信。
  我怎么让你相信呢,告诉你我十岁就爱你,十八岁还爱你;告诉你我看到水石沙木爱你,看到日月星辰还爱你。
  受想行识爱你,口鼻舌身意爱你,清净自性亦爱你。
  我说不出来,怎么说都是肤浅。我说爱你的那一刻,全部的爱就说完了,你信与不信就已经是永恒。
  “我爱你。”我只有这一句。
  你古怪地嘟囔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他们建议我结婚,说感情可以培养。你呢,跟姑娘谈谈恋爱,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不是…男人。”
  你又是这样。像值班那晚,否认我的爱,不仅如此,还想推给别人。你不是装腔作势拿着精神分析的书要救赎我么,怎么短短时间,开始希望哪个姑娘来接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