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笼 第6节
  “伺候世子自然与伺候旁人不同,但做咱们这行的,什么客人都要应付,世子那样的又能有几个?”
  也不能全然怪她,哪个姑娘遭了此事,心里都是要有落差的。
  刘妈妈耐着性子一通宽慰。
  到了最后,宋知蕙长出一口气,“妈妈说得是,我会牢记在心的,我可能是在那院中待得久了,心里闷得慌,也不知我能否出去逛逛,买点酥饼,听上会儿书……”
  刘妈妈不喜她苦着张脸,怕她得罪恩客,想着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到时多叫个护卫跟着,别惹出什么事便好。
  第二日午膳一过,宋知蕙如从前那般,带着岁喜出了春宝阁,今日她身后跟着三个护卫。
  一个陪岁喜排队,两个跟她来到茶楼。
  宋知蕙在包厢里坐了片刻,在堂下众人喝彩声中,王良翻窗而入,将一个竹筒递到她面前,低道:“办妥了。”
  听到这三个字,宋知蕙的心头蓦地颤了一下。
  她今日本是没有抱希望的,因三个月实在勉强,却没想当真让王良办成了。
  宋知蕙接过竹筒,打开来看,那户籍与路引一应俱全,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日后有何打算?”王良问道。
  宋知蕙没有说话,她收好竹筒,挂在宽袖中,随后双膝落地,朝王良叩拜。
  王良忙弯身去扶,她却跪着不起。
  “此一拜,代杨家百人,代姑父姑母,代我自己,谢过王良兄长。”她声音虽轻,却说得字字清晰,待说完后,她缓缓抬头,朝王良露出微笑,“日后,不必相见,不必挂念,祝兄长前程似锦,万事如愿。”
  说罢,她双手抵额,深深伏地而拜,待再度起身时,包厢内只剩她一人。
  每年的中秋祭月,都是渔阳郡最热闹的时候,尤其今年乌恒大败而退,为了一扫晦气,便显得比往年更加热闹。
  姑娘们今日一大早便开始准备,宋知蕙也是如此,且她还是刘妈妈特别关照的对象,从宋知蕙的发饰到鞋靴,都是经刘妈妈点头才选定的。
  此时已是申时,距离登船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姑娘们大多都在泡浴,新采的花瓣再加上刘妈妈特调的香胰子,会让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小院的侧房内,宋知蕙半阖着眼,也在浴中。
  身后的岁喜却不知为何,忽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宋知蕙睁眼问道。
  岁喜拧着一双细眉,在地上来回打量,“香胰子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放在这椅子上的,怎么没了呢?”
  “可是忘到正屋了?”宋知蕙也蹙起了眉。
  岁喜急得团团转,“不会啊,我明明方才拿进来了……”
  宋知蕙道:“别着急,不算什么大事,你先去正屋看,若是没有,便去前院再拿一个便是,若刘妈妈问起,便说……说是我不慎弄丢的。”
  岁喜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应声推门而去。
  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宋知蕙连忙从水中而出,她用长巾将身子擦干,包住湿发,随后开始穿衣。
  她拿出藏在里衣中的那根细竹管,绑在上臂内侧,到时她从船上落水以后,只需将宽袖中的那条绳子一拉,细竹管便会落在她手中,她可一路潜水至远处岸边,不必忧心呛咳。
  待绑完竹管,又拿出用蜡布包好的户籍与路引,塞进亵裤中。
  片刻后,岁喜拿着香胰子跑回来时,宋知蕙已经穿好衣裙,坐在椅子给自己烘发。
  “那香胰子是不小心掉到了水中,我也是光顾着在外面看,忘了在桶里去寻。”宋知蕙朝她苦笑。
  “寻到便好,方才真是急死我了。”岁喜顺着心口,上前帮她烘发。
  今晚是宋知慧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岁喜不敢有半分马虎,若是在梳妆上出了岔子,刘妈妈恐是要将她撕了。
  眼看天色渐暗,就要到登船的时辰,岁喜终是长出一口气,将宋知蕙扶起身,一并朝屋外走去,哪知刚开门,便见刘妈妈着急忙慌走进小院,不住朝两人挥手,催促着,“快进屋,快进屋去!”
  宋知蕙没有动,蹙眉望着刘妈妈,“为何?”
  刘妈妈已是跑到她身前,喘着粗气道:“你今晚不必去了,来贵客了!”
  第六章 逃之夭夭
  不容宋知蕙询问,也不容她拒绝,刘妈妈话音一落,便将她推进屋中。
  很快,院里就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是前院的婢女送来了茶果,还有棋盘,搁在外间桌上,又立即退了出去。
  “妈妈可能与我说之一二,那贵客是何身份,有何脾性?”宋知蕙不再纠结去滦河的事,很明显她的计划已经落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今晚应付过去。
  可刘妈妈并未回答,而是迅速将她打量一番,肃了语气压声道:“你且记住,不论如何都要将贵人伺候好了。”
  刘妈妈说完,深吸一口气,握着拳转身离开房间,临走前将岁喜也扯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宋知蕙也来不及再去细想,只赶忙来到里间,准备将那细竹管与蜡布先取下来。
  她刚一撩开裙摆,便听“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桌上的陶瓷油灯猛然一跳,整间屋子都在这一瞬黑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压抑感在屋中迅速蔓延。
  然只一瞬,屋中重新恢复光亮。
  宋知蕙匀了一个呼吸,缓步上前,撩开珠帘。
  她未曾抬眼,余光却是扫到了门后身影。
  是两个人。
  宋知蕙微微屈腿,语气恭敬道:“贵人安好,奴给贵人添茶。”
  说罢,她转身来到桌案旁,提壶倒茶。
  “你便是知蕙姑娘?”身后传来一声问话,虽未见容貌,但从他带着一丝稚嫩的声音,也可推断出是位还不到弱冠的少年。
  “是奴。”宋知蕙淡道。
  少年从她身旁走过,径直坐在桌旁,并未接过她递来的茶盏,而是继续问道:“可会下棋?”
  宋知蕙回答:“略知一二。”
  “那便与我下一盘。”少年一面说,一面抬手示意她落座,待她坐下后,他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根金条,放在案上,“你若赢了此局,这便是你的。”
  “若奴输了呢?”宋知蕙眸光从金条上缓缓移开,落在棋盘上。
  “输了?”少年眉梢微挑,正欲开口,那第二道身影不动声色闯入了烛光中。
  宋知蕙神情再平,眼角被那身影闯入的时候,眉心还是不受控地蹙了一下。
  她原以为,少年是主,立在他身后之人是仆,就如某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外出游玩,身旁总会跟着一个武艺高强的随从。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因那身影靠近的瞬间,面前少年修长的手指也跟着一紧,他在畏他。
  宋知蕙也跟着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怕,这种感觉许久都未曾有过,便是四年前头次遭赵凌审问的时候,她也没有这般恐惧。
  屋内静了片刻,最后还是少年出声打破沉默,“别做他想,只管尽力便是。”
  宋知蕙听得出来,这番话是带了几分警告意味。
  便是在傻也看得出,这两人今晚恐怕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
  宋知蕙不敢再多言,她手执黑骑,落在盘中。
  少年持白棋,紧随其后。
  起初少年落子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知道该落何处,可随着棋盘上的棋子变多,少年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宋知蕙不骄不躁,从头至尾垂着眼睫,没有想要打量这二人的意思,其实不必用眼睛看,光是猜想也能知道一二。
  先前岁喜去寻刘妈妈拿香胰子的时候,还未听说今晚登船一事有变,也就是说,那时候这二人还未寻到刘妈妈面前。
  从岁喜回来后到刘妈妈着急寻来,这中间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所以他们二人是在这一个时辰中,说服了刘妈妈,让她不惜得罪刘公,赵爷等一众春宝阁的常客,也要将她留下。
  是给了足够多的钱,还是亮出了足以震慑刘妈妈的身份?
  宋知蕙暗忖,不论是哪一种,这二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主,且在刘妈妈眼中,他们已经盖过了当年的赵凌,不然刘妈妈方才不会那般紧张,紧张到吸气时都带了几分颤抖。
  “你……”
  少年哑然出声,眉眼间俱是不可置信,他盯着面前女子看了好半晌,最后才缓缓移开目光,呼了一口气,将那金条推到了宋知蕙面前,“你赢了。”
  听出他有几分不悦,宋知蕙忙起身朝他屈腿,“奴侥幸,是贵人怜惜。”
  少年“嗯”了一声,还想再说话,一只大掌忽然落于肩头,那手掌戴着黑色的手套,力道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咽了口唾沫,起身让开座椅,立于桌旁,对宋知蕙道:“再来一局。”
  宋知蕙自然要应下,重新坐回椅子上。
  这一局,对手从少年换成了那男子,而奖励也变成了两根金条。
  宋知蕙故将眸光在那金条上留了片刻,待少年轻咳提醒,她才赶忙垂眸,抬手落子。
  宋知蕙全程还是没有抬眼,只盯着棋盘,但她能感觉到,对面男人却在看她,尤其是在她设局时,那目光令人有股说不出的威压,仿佛周身空气都变得稀薄,让她心口窒闷。
  可不得不说,男人的棋艺远高于少年,但并非没有任何破绽,就如父亲所言,百密终有一疏。
  这世间但凡是人,便会有破绽。
  宋知蕙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可以阻断男人暗中布下的陷阱,但她没有那样做,而是每落一子,便用余光去寻金条,一副浑然未曾意识到,场中局势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终于,男人落下了那关键一子,宋知蕙极为明显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怔在那里,下意识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又连忙敛眸,唇畔微翕,最后叹了口气,低低道:“奴输了。”
  说罢,她又朝那闪着金光的两根金条看去,眉眼中有懊悔,也有不舍。
  “抬起头。”
  男人忽然出声,他音黯气沉,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知蕙后脊顿时生出凉意,她轻呼一口气,缓缓抬头,却依旧没有抬眼。可即便如此,迎着油灯的光亮,男子的身形依旧落入了她的视线。
  他一身玄衣,用黑色面罩遮着容貌,看不出神情与模样,只知与少年相比,他明显肩宽体高,俨然已是成年男子的体格。
  宋知蕙眼睫微颤,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下一步指示。
  可他却半晌无声,似只在盯着她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面罩终是传来了男子低低的嗤笑声,在那笑声中,他起身离开,却未将桌上那两根金条带走。
  夜阑已浓,热闹非凡的渔阳郡内,也慢慢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