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前与荣山南交好的那些朋友,个个见了她横眉怒目,充满敌意。
  此后经年,她一人操持,竭力将思康抚养成人。她教思康念书识字,渐渐地,叔嫂俩能用笔墨交流,傅意怜意外地发现,思康于算术经略方面颇有天赋,便送到从前自家店铺里帮忙。白日里只是打打算盘算算帐,正因他少言寡语,店主反倒更加信赖他,横竖是找到了一门养活自己的生计。
  自荣山南不在后,傅意怜再也未曾打听过余鸿鉴的消息,余鸿鉴亦未主动找过她。
  可近年来,关于他的消息还是不胫灌入她的耳朵。余鸿鉴似乎过得不怎么好,背后势力倒台,余家被抄。
  到头来,他空望着偌大府邸,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再未快活过。
  家丑总是传得很快,春朝的芳菲还未从城里染到山中,这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傅意怜只当听到一句闲话,照例给思康缝补衣物。
  素手抽针冷,哪堪把剪刀。就着炭火呵手揉搓,傅意怜蓦地恍惚,若是荣山南还在,一定不舍她手脚发凉,会拿来手炉让她暖着,无奈让她放下手中活计,说一切有他。
  心中堵闷得无法呼吸,傅意怜再次红了眼眶。思康小的时候,时不常问她哥哥去哪里了,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她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答之以眼泪。思康大一些后,倒是不再询问,待她也生疏不少。
  傅意怜从前不觉得油盐酱醋、织补缝衣等烟火气是多么让人平静。邻家小妹从前头发稀疏,嫁了个长相普通、看上去没什么本事、憨厚老实的男人后,却越发养得云鬟委绿,乌发如云。
  傅意怜时常能看见二人在西窗上的剪影,共一盏烛光,温馨而平和。
  傅意怜对着铜镜,她还不到三十,却已生出些许白发,从前引以为傲的乌发,如今干枯蓬乱,容貌像一朵枯萎的花,了无生趣,更怕见光。
  新岁将至,又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她一人守在冰冷的小屋里,才猛然觉出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思康这几年长得极快,一改瘦小佝偻模样,身量倒是与荣山南极为相似,高大笔直。
  除夕夜,他来了一趟,放下些用自己俸禄买的、孝敬嫂嫂的米面猪肉等。傅意怜望着他在院中的侧影,如削鼻梁,如墨漆眸,失神喊道:“阿南。”
  那人停驻,傅意怜扑过去,“阿南,怎么一直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不再柔嫩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嫂嫂。”
  傅意怜猛然惊醒,抽回手。
  “嫂嫂认错人了,我是思康。”
  只有傅意怜自己知道,这些年,思康无论身形还是相貌,都与荣山南越长越像,日日在她眼前,都仿如凌迟一般,生锈的钝刀子慢慢来回在心上最软的地方割磨,无休无止。
  送走了思康,傅意怜拎上一壶酒,向山上走去。
  通往荣山南坟茔的道路被她踩得寸草不生,墓碑周围也被料理得没有一丝杂草。这些年,她学会了喝烈酒,学会了缝衣服,练就了一身好马术。可因为没有人教,磕得头破血流,十指尖尖缠了几层纱布,被酒呛得满眼泪花。
  傅意怜抚摸着冰冷的石碑,迎着西北风喝了一口酒,叙叙跟荣山南说道,思康又送了些什么好东西来,最近,思康又被店主东夸赞,往后的生活不必担忧。
  近几个月,她几乎日日都来陪荣山南,从前相对无言,如今却有一肚子的话,生怕说不完。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思康又不能言,她只有到这里来跟荣山南说说。
  思康应工之后,傅意怜总算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事,身后了无顾忌。
  “荣山南,我好想你。”想到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他刚走的那段时日,傅意怜几乎在院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荣山南唤她的声音。或轻快,或担忧,或柔情,或失落。
  这也是为什么她执意要搬出去住。她从前不在意荣山南,日日临窗作画,画的皆是余鸿鉴。以至他不在了,却连一张他的画像都找不出来。傅意怜私心拿走了荣山南的一些衣物,每晚抱着入眠,在那早就消失殆尽的他的气息中寻找一点慰藉。
  夜深知雪重,梦长知情深。
  天长日久,荣山南的相貌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仿佛再难以拼回的碎片,琉璃般瑰丽地游走在她的梦中。
  她已将思康拉拔成人,“荣山南,我可以去找你了吗?”
  傅意怜起身,一步步走到悬崖旁边,既然荣山南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夜,让她也用这种方式还回来罢。
  傅意怜环视四周,不远处的大道上,忽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傅意怜眨了眨眼,是眼花了吗?方才不过起了一个念头,余鸿鉴竟然真的出现了?
  他这么多年,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般如玉面庞,从傅意怜豆蔻年华起,就是梦中人。
  一双白靴将他小腿修饰得笔直修长,正快步向山崖下跑来。他满面焦急,张嘴呼喊些什么,被风吹去了大半。
  傅意怜只隐约听见什么‘对不起’‘重新来过’‘懊悔……’的字词,她牵了牵嘴角,发觉许久没笑过,竟是不太会笑了。
  余鸿鉴怎知她内心独白如此相似:“荣山南,对不起,我懊悔万分,若有来世,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随即,她猛地摇了摇头,荣山南临终前曾说:若重来一世,只愿不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