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陆潇年招供之前,就让她在慈懿宫里好生养着,莫让她知道了难过。”
  “是。皇上对娘娘一直情深意重,可惜陆家不顾皇恩,竟做出这等叛国之事……实在令人心寒。”
  皇帝疲累地挥手,不想再多说,“下去歇着吧,雨露寒重,还为朕跑这一趟,赐轿。”
  *
  诏狱陷于皇宫偏僻角落的地面之下,不见阳光,不辨岁月。此刻的诏狱内十分安静,祁岁桉能感觉到自他进来一道目光便一直沉沉压在他身上。
  “陆将军还活着就好。”祁岁桉远远望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椅子被狱卒仔仔细细擦净,祁岁桉掀袍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缓缓开口道:“凌云阁已被朝廷定为逆党,那个叫凌霄的也已经被抓,对你将边境舆图卖给匈奴一事供认不讳,对此,陆将军可有何话要讲?”
  没指望他回答,这些被问了无数遍的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果然,除了木炭发出的哔剥声,连灰尘都是安静的。
  祁岁桉不急,连阎罗恶煞都无法让他开口,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这些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耗得起。
  然而片刻后,牢房内的所有人,连同祁岁桉自己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七日一字未言的陆潇年竟然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掩在低垂的发间模糊不清:“九殿下这时来看我,就不怕……他们说你与奸臣有染吗?”
  垂眸掩下那一瞬的微讶,祁岁桉指尖划过杯沿,轻笑一声道,“我与陆将军并不相熟,何来有染一说? ”
  嘀嗒、嘀嗒、嘀嗒……
  冰冷水珠混着血顺着头发滴在陆潇年脚下的一滩乌黑血洼里。
  祁岁桉再次打量他。
  从大盛万人敬仰、战功赫赫的骁骑将军,到如今狼狈不堪的卖国贼、阶下囚,不过短短五年。
  一声冷笑,在这安静的牢内显得格外清晰。“父皇不过是派我来看看,背叛我大盛的陆将军现在够不够惨。”
  祁岁桉又想起那个凌云面具后意气风发的眼神,心下黯然。
  该不会是陆潇年。他心头滋味有些不好受,倒不是因为昔日同窗落得了如此结果,而是因为那个凌云阁做不出这样弃民叛国的事。
  若他真是陆潇年,他大概不如去死。
  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祁岁桉用手指桌上轻敲了两下。
  两个狱卒立刻上前,将陆潇年的头拽起来,迫他抬头望着对面的主审官。
  黑褐色的干涸旧伤和鲜红的新鲜创口交错,隆肿的半张脸已看不出半分当年的神采。
  仿佛是真的替他感到惋惜,祁岁桉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不过念在陆将军曾为我大盛立下战功,只要你肯配合,我留你个全尸,到下面见到陆侯和夫人,他们也少心疼你一些。”
  陆潇年弯唇露出一丝苦笑。相隔不过数尺,但恍惚间又似隔着数不清的荒芜光阴。
  而站在这段混沌那端的人,似乎又更远了些。
  沉默如一张巨网,悄无声息地蔓延伸展至地牢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字都需要积攒足够的力气,陆潇年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以为是他要说什么,祁岁桉便起身朝他走了两步。
  距离近了一些,从遮挡双眼的血污间,陆潇年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更清隽、也更冷厉,似这世间最清醒的看客。
  这怎会是曾在他怀里哭红眼睛的那个人?
  一切好似一场星河遥缈的梦。
  “陆将军,要说什么?”
  不知是积攒够了力气,还是满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陆潇年沾血破裂的双唇间发出了低微声音,祁岁桉不得不又进一步,侧耳仔细辨认。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眼睫微颤,祁岁桉抬头对上那双灰暗布满血丝的眼,定定地看了很久。
  他永远记得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明亮、澄澈,绝不似这般冷漠黯淡。
  “我为何而来,”他缓缓展开手中折扇,神如秋水,“为了安邑郡的三千百姓而来,为陆家军两万英魂而来,也为苦等你五年的人而来。”
  他的声音沉冷,一字一句都似有实质地压迫在人心脏上,令听到的人倍感压抑和呼吸困难。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一声轻笑穿过混沌灰尘,他听见陆潇年虚弱的声音:
  “殿下说的,你自己信吗?”陆潇年缓缓睁开眼,“九殿下,再次舍身一博,这次要换什么?名声、功业?还是……那把龙椅?”
  “住口!”
  祁岁桉伸手握住了刑架一侧的铁镣,冷冷看向他。
  被激起的怒气蕴积在这深不见底的地牢里,甚至他听到了身后护卫抽刀的声音。他深知现在四境不安,民怨沸腾,朝廷倒是需要这样一个叛贼之死来提升士气,抚慰民心。
  但他不能就这样死了,尤其不能死在他祁岁桉手里。陆潇年的死应当发挥更大的作用。
  祁岁桉慢慢又靠近半步,微微仰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些私怨未了,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死的。”
  五年前就是因为他,他才没能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说完他狠狠向下一扯铁链,陆潇年卡在铁环里的手腕被一下拉到底,后背到手臂上的伤口生生扯开,鲜血一下涌出来,流进皮开肉绽纵横交错的沟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