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终于见到他,是在第三天的傍晚。
  她缓缓踏入这从前从未踏过的所在,眼前抹过金碧辉煌。
  殿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垂在身侧的手却发抖不停,冷得像一块冰。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呼吸已绝的女婴的肌肤的温度。
  皇帝端坐高位,冕冠十二旒,系白玉珠。
  低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再没了从前看她时的温和与亲近。
  一如座上神佛,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淡的神性,审视着她的罪孽。
  站在一旁的臣子冷声: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何必装模作样、明知故问?谢祝两家,仇深似海。陛下身为谢家子孙,会娶你,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为了满足卑劣肮脏的心思,用情蛊迷惑于陛下?”
  “我没有。”
  “没有?哼,事到如今还嘴硬!即便不是你,也是南照王,你们蛇鼠一窝,下蛊害人,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密谋,”
  臣子转向龙椅上的人,跪地高呼:
  “陛下,请将此女拿下,立刻押进大牢,待她将那诏狱大刑一一受遍,不怕她不肯招!”
  孩子从身体里离开后,她便时常能感觉到小腹一阵阵坠痛,时常使不上力,唯有坐着才能好受一些。
  可是在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还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站直,挺直了腰背不肯跪下,只为那一点仅存的可笑可怜的自尊。
  强忍着从喉管里时不时冒出的酸涩,抬起被泪水晕得模糊的视线,望向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芊芊哑声唤他旧称:
  “苍奴,你信我,这件事,不是我阿母。我阿母不会给你下蛊。
  她性子强势,绝不屑做……”
  她咽喉肿痛,声音嘶哑,仍极力想要维护母亲的名誉。
  却被一道男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够了。”
  男人的嗓音,像冰块落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撞击杯壁,冷感十足地回荡在大殿内,不带任何的情绪。
  他声音极缓:“中原严禁巫蛊之术,一经发现,无论是何身份,皆当处以极刑。”
  “南照王是你生身母亲,为了成全你的一腔情意给朕下蛊,合情合理,并非凭空猜测,只是你母女如此行径,终究触碰到了朕的底线。”
  “私养毒虫之罪,外加欺君之罪,此二罪并罚,按律,当诛。”
  谢不归身子缓缓前倾,视线如沉沉的大山一般,极具压迫感地压了过来。
  压得人胸口沉窒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说,按律当诛。
  他这是,要她死么。
  第03章 郑兰漪
  003
  男人声音低缓,敲冰戛玉,分明温醇如明月映水,却莫名使人想要落泪:
  “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朕不杀你。予你戚妃的名分,望你今后能在长门宫好好修身养性,静思己过。”
  活着。
  一辈子在无望和悔恨中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你我之间,只是情蛊?”
  “只是情蛊。”
  芊芊身子一晃,压下喉间腥甜,笑:
  “好吧。苍奴,是我……对你不起。是我当年,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对你动了情。而我阿母爱女心切,为了我,给你种下情蛊,使你爱上了我。”
  “我虽不知情,却不无辜,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从旁人身边夺走了你,让你与所爱饱尝分离的痛苦,在你心中,亦是可厌可恨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她轻声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就算认错,又能如何?
  逝者已矣。
  她的孩子永远回不来了。
  难道,就是因为她得位不正,所以招来了报应?可是报应在她身上就好了,为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
  恨吗?是恨的。可是,该恨谁,恨谢不归?
  他并没有对不起她,那七年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夫君,甚至初见之时,他救过她的命。
  那夜她因与阿母置气,爬到了太和城最高的那座高台上,年轻时总是意气用事的,想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抗争,吸引父母的注意。
  却不慎失足跌落。
  那一年,白衣郎君马踏银花,映月而来,身轻如燕地飞身而起。
  郎君衣若雪飞,玉洁风姿,救她于百尺高台前,坠落刹那间。
  初春的夜,好多花都开了,纷纷然地乱飞,吹满他们的头、肩。
  她抬头,跌入一双惊艳点漆眼眸。
  没有他,她早就死了。
  她的命是他给的,她却恩将仇报了。
  那么,她该恨阿母瞒着她,给谢不归下了情蛊吗?
  阿母生她养她,疼她爱她,就连情蛊,也只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成全。
  终究,只能恨自己。
  恨当年惊鸿一面,意动神飞,那悄然生长的一缕情丝。
  “苍奴。这七年,谢谢你。”
  痛苦就像潮水一般在涌动,一个大浪“啪”的一声打过来,淹没了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苍白的脸颊:
  “对不起啊。”
  谢谢你。
  对不起。
  谢谢你的爱,尽管那是虚假的。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帝座上的男人,眼睫轻轻一动。
  眉骨投下的阴影遮蔽住他的眼眸,白玉似的侧脸被烛火浅浅地映着,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