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竟然可以这样……”落雪听得发懵。
  萧约看着落雪手里的菊花:“其实世事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关联。那位夫人喜欢菊花的清苦回甘,所以我用菊花来为她制香。我昨天又去了刘家一趟,她说希望我再为她配制一些熏香,来日方长,她要好好地过。你采的这些很好,正好我再制一盒香送给她贺喜。如此,算是你成全了她,她也成全了你。”
  钟声从山顶一直荡到山下,落雪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安抚净化。
  曾经在痛极了苦极了的时候,落雪也质问过满天神佛,他从未做过坏事,怎么不对他慈悲一些?怎么不施舍给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而今,从前被亏欠的悲悯好像都在萧约眼里补偿了。
  “萧公子,昨天差点连累你,你还专门去一趟刘家……你昨天说三天后给我香,今天就来了,是知道我会寻死吗?”
  萧约轻叹:“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直往心里钻。
  落雪起先哭得很克制,慢慢哭出声来,越哭越大声。
  萧约静静立着,守护落雪发泄悲伤的权利。
  太阳西斜,身后跟着看守的龟公已经在催促了,落雪擦了泪,将满怀的菊花交给萧约,然后深深一礼:“萧公子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解救了我的灵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以命相酬——不,还是愿公子一生平安顺遂,永远没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萧约微笑点头。
  落雪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萧公子,佛家说涅槃新生。出家人总要有个佛号,换了名字也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和从前彻底断绝。落雪这个名字不好,一直往下,想想就让人没有盼头。萧公子能不能帮我另外起个名字?”
  萧约想了想:“雪是纯粹美好的东西,纵然零落成泥,也能润物无声滋养出新生来。你不喜欢下坠的‘落’字,不如改成听雪?任它风急风高,雪总有自己的去处。静心去听,总有生机。山重水复会柳暗花明,万里雪飘兆示丰年,活下去,有生就有机。”
  “生机……”
  “给你调的香用了腊梅花,那是我去年初雪时存下来的。宜县这样的南方地区很少下雪吧?梁国不止宜县这么大点地方,一辈子很长,会有听雪的机会。”
  “是啊,一辈子那么长……”
  听雪再次向萧约行礼,这次是个长揖。
  萧约目送听雪离开,随后独自上了山。
  半山腰上有间简陋小屋,屋外有个老翁正拍打泥团。
  萧约走上前去,向老者问好。老者抬起眼来,浑浊的眼眸没有聚焦,是个盲人。三言两语之后,知道了老者姓张,和女儿相依为命。登山走得口渴,萧约说问老者要一碗水喝。
  张老汉说手上不空,招呼女儿给萧约倒水。
  “是山泉水吧?很是清冽甘甜。”萧约谢了老者,低头看着那团紫砂泥被打成泥片,颇感兴趣道,“都说宜县盛产紫砂壶,有的民间匠人制壶技艺高超,一壶可值千金。我虽是外行,却也看得出老丈手法精巧,像是专攻这一行的巧匠。”
  张老汉被夸得很欢喜,让女儿给客人端了个小木凳来。
  “制壶和卖壶是两回事,我只管做,叫不来价钱,一辈子也就糊里糊涂过了。后来眼睛坏了,就干脆放下了,没想到还能拾起来……我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天气好,做起来也顺手。半年前就答应了一位客人的,原先没淘到合适的泥一直没动手,前些日子家里又遇到些糟心事,拖延到现在。”
  张老汉说话的时候手上就停了,他放置泥胚的桌面上整齐摆开许多工具,约莫有上百件。
  “原本是年纪大了已经封窑不再做了,但那位客人家里曾有恩于我,还是应下了,咳咳……兴许这就是留在世上最后一件了,得用心啊,不能临了砸了名头。”张老汉看着已近八十,脸皱得像核桃,说话间咳嗽起来像老旧的风箱,但一端起泥胚来手就不抖了,他专心打片围筒不再说话,即使看不见,手艺也相当精巧。
  萧约安静地看着,感叹于老匠人高超的制壶手艺,忽地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冷香,猛地起身向后看去——
  薛照一身红衣,冷冷与他对视。
  第4章 诱惑
  萧约给很多人配过香,习惯用气味作为人的记忆点。
  薛照闻起来很特殊。身上似有若无一股冷香,像是梅梢上的积雪在日光下消减,又像是徒手从井里捞出一块碎冰——这样不像描述嗅觉,更像是说冷热体感,感受低温给人带来瑟缩恐惧。
  据说人受冻濒死时会产生幻觉,感到热得受不住,在难以消除的燥热中面带微笑死去。
  冷的冰雪和热的血肉好像是两种极端,又好像没什么界限。
  生和死,冷与热,白与红……极淡就是极浓,勾着人不要命地追寻,纯粹到极致的味道对萧约有致命的诱惑力。
  然而真要把握又虚无至极,仿佛一场幻觉。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沉溺上瘾。
  萧约周身的血都在狂涌,指尖都发颤了,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等他稍稍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到对方的长相上时,薛照已经转身背向他,举步向着山顶拂云寺去了。
  他长什么样来着?没来得及看清。只知道他很好闻。
  萧约听见老者方才说“三天之内一定做好”,那么所做的壶一定是这个人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