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姓郑,全名郑尚近。这人,我非常熟。
  此刻我却想装作不认识这一位。
  两分鐘后,我认为我的方法还挺有效。
  半小时过去,我察觉,我简直是天方夜谭。
  商谈正有序地进行,江颖花主谈,我作细节补充,负责专案的女职员很专业很和善,双方的意见也都得到重视,游离之外的第四人第无数次瞟过来,彷彿盯着人瞪才是工作。
  「看,这不是我前女友吗?」男职员忽然出了声,小间会议室中本来谈到收尾的江颖花和女职员,都倏地一静,不约而同看了看男职员,而我仍然装不认识。
  男职员像不甘寂寞、发现新鲜的新大陆,朝我说:「邓寄情,几年没见啦?」
  不约而同看向男职员的两位,移过来瞄了瞄我。
  「你,哪位?」我回郑尚近,死紧抓住裤子的手却藏住了。
  郑尚近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再换成质疑,最后继续用死亡视线凝视我,彷彿看透我的假装,就要破坏我的小小防御,将胆小怯懦的我扒拉出来。
  「故意不认人是吧?」他意态愜意,啐声说话。
  被打断的两位继续谈了谈,得到都满意的结论,笑着握了握手,我忙跟女职员表达谢意与合作愉快,这时候女职员引导我们离开小间会议室,郑尚近开口。
  「总算完事。邓寄情,坐下来,我还要找你叙叙旧。嘿,热咖啡端上来。」
  郑尚近悠悠哉哉,看向那位女同事。
  「给我上拿铁,给她,随便,上热开水好啦。」
  不晓得是不是我看错,女职员看向郑尚近的时候,眼神有些防备与对峙,这两位同僚间的气氛也很是微妙。不过现在的我,悄悄拉住江颖花,就想赶紧提着袋子拎着包包溜。
  「想溜?你胆子肥啦!」
  郑尚近一大叫,女职员和善的神色瞬间凛然,有什么急事般快步离开了。
  而我被吼得整个人震住钉住,冷汗直流,江颖花却往前一步,冷眼瞅人。
  「请问,您哪位?」江颖花环住胸,刻意挡在我身前,老大不高兴,「从『您』进会议室开始,就没拿正眼看人,还非常不礼貌地瞪人,您个人的素质实在很不怎么样。难道,是您品阶太高身价非凡,看不起我们?那请问您『哪位』啊?」
  郑尚近斜睨江颖花,对江颖花的一串话多有不耐烦,当着她面忽略掉,掉头又对我说:「那些大学同学,你也很多年没见了是吧,要不要来办一场同学会聚餐,方便怀想大学生活啊?」
  我拉拉江颖花后面的衣襬,想跟她说不用听废话赶快走。
  而且我以为不理睬郑尚近,郑尚近就不会再恶趣味地猫捉老鼠。
  「我们回公司喝下午茶,今天我还带了特别的茶包。」江颖花跟我说,我们往门口去,这个时候,郑尚近跟着动了,他大力跳过来,急势地扑抓上来。
  他嘴巴间间还非要补上一句。
  「邓寄情,你居然在这么小又这么破的公司养老,我真是大开眼界好吧。」
  江颖花一听,非常不乐意,挽起袖子就要跟人干架,说时迟那时快,危机近前,她回护急挡,还是慢了一步,我惊得退后,才没被碰手腕。
  「我才真是大开眼界,有生之年竟然能遇到郑生先这种人!」江颖花说。
  结果,我们没有走成,郑尚近抓,江颖花展开双臂,像鸡妈妈一样保护小小鸡的我,我避过江妈妈偶尔被郑尚近假动作骗到没挡住的危机,场面愈来愈混乱,小会议室之中,还成了郑尚近不爽的宣洩场所。
  「你这什么烂专案,不能让我升经理,作了白作。只有你和这位,当宝好吧。」
  「我叫何老头直接给我经理当当,居然就随便把我丢来这什么破部门。」
  「还有那什么温叉经理,时不时压我一头,乾脆改名叫温装,那么会装伟大。」
  三个人都气喘吁吁,很难细听,我还没有馀力分辨话语意思的时候,江颖花已经回应了,口气很不好:「郑先生,您以为您是『贵夫』?是真不知道什么叫作社会人士?哦,您只适合成为『贵夫』,那这位『贵夫』,您的快递老攻或者富老婆还在路上,要不您先跪地迎接?少来社会上佔辛辛苦苦的别人的位置啊。」
  「说啥!」郑尚近脸色铁青,受到刺激一般,瞬间爆起。
  「颖花,后退!」我慌忙搭住江颖花两边肩膀,就要拉着一起往后避,扬着脸,看比我们都要高一些,此刻甚至还爆炸般跳起来的郑尚近。也是在这个时候,乱七八糟的场面上,一道气势十足的敲门声闯进来,掩盖了纷杂的声音。
  叩──叩──叩──
  明明没什么不一样,我却感觉特别有威慑力。
  「叉!」郑尚近气得叫骂,跳是不跳了,侧头瞥一眼开着门的小间会议室门口,很不高兴。我惊吓过来,差点害怕到腿软,手扒着江颖花,模模糊糊朝门口晃去一眼,见到那里有人。
  「郑尚近,不晓得待客之道?」门口的那人话语清晰,颇为冷厉。
  「这是『客』吗!」郑尚近还不服管教,指指我,破口大叫:「我跟我前女友叙旧,你还来管啊?那你怎么不去管那几个谈办公室恋爱的男男,有病啊。」
  我压着脸,根本不想被郑尚近指认是什么前女友,接着,我听到门口那人说:「叙旧?对方愿意了吗?不愿意,所以你就强迫人愿意?这叫叙旧?我不应该管?」这人的意思应该是,即便换个人或更正义十足、讲道理的人来,都会介入。
  「你嘴巴厉害。」
  郑尚近还不了口,气得要死,最后鼻孔朝天,不满哼声,返身坐回沙发上。
  「我不跟你说话。」他还像被宠坏的小学生,闷声不吭气,保持格调就能赢。
  这时候,江颖花已经拉住我,向外走到门口去,经过站在门口的那一位,我仍低着头,又更低了低,感激对方出手相救,江颖花走得直挺挺,还是不太满意,跟那一位打照面当下,我听到她说了:「我们会追究。」
  「当然。」那一位进退合宜,也不卑躬屈膝,很是尊重人与对方的意思。
  我也听到了的,感受到那一位磅礴的气场,却感觉他的声音我是有听过的。
  场面控制下来,我小小声跟江颖花说,我想去一趟洗手间。她拍拍我的肩,给我收惊般对我说:「我去电梯那边打电话,跟谢组长说一说这边的情况,也匯报商谈的结果,你好好安静和休息,我好了再来找你。」
  我嗯一声,江颖花便挪步走了。我也进到洗手间。
  我此时感觉眼前灰暗,人生一下子又倒退回去,什么开心的新阶段,什么总算迈开步的紧张与喜悦,都是狗屁不通,还觉得长篇小说那些,快乐的结局,其实只对真正有可期待的人生的人有意义吧。
  对于未来没有可期待的人,大概就相当于是,一场白日梦。
  「邓寄情。」我对着镜子喊我自己,手不知不觉按在倒映上的我,我对她说,也如同对我自己说:「你没有用。」
  大学时代那时,郑尚近最常对我说:「邓寄情,我叫你作什么你什么都作不好,没有用得要命。给你空气呼吸,还真浪费。真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我起先还会反驳的,听多了之后,开始反思反省,我周遭的大学同学知道我和郑尚近是交往关係,会跟着帮腔,总用曖昧的笑语说:「邓寄情看到我们郑同学,就欢喜到走不动路、作不了任何事啦。你不行啊,惹人生气,会被拋弃哟。」
  「错的是你。」我对镜子的我说,指责又失望:「有问题的也是你。」
  没有抵抗的能力,任人宰割,渐渐地,无法挽回了。
  忽然女洗手间门外有谈笑的女声,两个人结伴进来,我立刻收了收表情,压低脸,转开水龙头装作刚要洗手,接着走出去了,站在外头茫然,不知道能去哪里安静和休息。此时侧面有光亮,我看过去,慢步往那里走,停了一停。
  窗外是风景,四周没人。
  我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不说话了。可是,又莫名觉得哪里失落。